顯而易見,一旦被眼前的女人帶走,等待著白霜行的,隻可能是死路一條。
室內極靜,女人的笑容幾乎把麵部肌肉橫向撕裂,三張臉六隻眼睛,直勾勾盯著她。
白霜行努力穩住思緒。
心臟跳動的速度快得過分,她試著攥緊雙拳,一點點熟悉這具身體。
眼下任務的難度,比第三精神病院的幸運大轉盤整整高出好幾倍。
她印象中的母親已然成了怪物,周身散出怨毒冰冷的駭人氣息,壓迫感沉重如山,比起厲鬼也不遑多讓。
目光下移,白霜行看向女人右手。
當年母親劃破了自己的動脈,死於失血過多。
此刻在她右手上,橫亙著一條血淋淋的傷疤,因上下開裂,竟形成了一張嘴唇的形狀,從中源源不斷淌出鮮血,伴隨有痛苦的低吟。
女人保持微笑,歪了下腦袋:“還不起床嗎?”
語氣森冷,雖然帶了笑意,卻隻讓白霜行覺得更加瘮人。
含糊應了一聲,白霜行用力挪動身體,暗暗冷笑。
這場白夜的設計非常雞賊,不僅讓她回到了孩童時期,還將所剩無幾的氣力一並剝奪。
現在的她仿佛大病初愈,估計連奔跑都夠嗆。
白霜行動作很慢,既不至於激怒女人,又能給自己爭取一些思考的時間。
與神明相關的技能全被禁用,【焚心之火】由於會把秦夢蝶召喚而來,也在麵板裡成了黑白色。
剩下的能力,有江綿的【白夜幻戲】、【噬心蝕骨】,秦夢蝶【惡靈的眷顧】,以及筆仙所擁有的一部分第六感。
攻擊技能……隻有【噬心蝕骨】。
鐘靜怡說過,越往森林深處探索,汙染越強、難度越高。
這場幻象是最簡單的一次任務,不到萬不得已,白霜行不會把技能用掉。
那……應該怎樣破局?
雙腳落地,白霜行朝著門邊走去。
和母親相處那麼多年,她早就摸清了對方的習性,但凡她磨磨蹭蹭、表現出一絲一毫忤逆的意思,女人便會大發雷霆。
見白霜行緩步上前,左側的麵孔幽怨看著她,突然開始抽抽噎噎,淚眼婆娑:
“這種日子過不下去了……我怎麼會生出你這樣的女兒?一家三口全死掉吧……活著有什麼意義?”
中間的臉很不耐煩:“讓你起個床,磨蹭這麼久!手斷了還是腿折了?你是不是也和你爸一樣,看不起我,不想聽我說話?!”
右側的那團肉塊神情複雜:“霜霜,媽媽如果對你做了不好的事,你要明白,那不是我的本意。我是愛你的,隻不過有些時候,找不準方法而已。”
三種截然不同的語氣,每一種,白霜行都格外熟悉。
她的母親總是這樣喜怒無常,有時哭著抱怨,有時把滿腔怒火全撒在她頭上,然後在第二天找到她,說些“我錯了”“原諒媽媽”之類的話。
白霜行習以為常,甚至能猜出女人接下來的每一句話。
見她靠近,三張臉同時靜下。
緊接著,咧嘴笑開:“乖孩子,跟我來,我們上樓。”
隻要表現出一定程度的乖巧馴服,女人就不會動粗。
白霜行小心和她保持著距離,跟隨女人走出臥室。
房屋裡的布置與當年一模一樣,白霜行很久沒回過這個家,乍然踏進走廊,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長廊闃靜,兩側分布有臥室和客房,她一邊走,一邊思考活下去的辦法。
絕不能跟著女人上樓,可憑她現在的身體狀態,要想殺了這怪物,無異於天方夜譚。
唯一能做的,隻有找準機會先行逃走,保住性命再說。
穿過走廊,來到客廳。
白霜行的視線逐一掠過正門、窗戶,以及不遠處的陽台。
她並不清楚女人的實力,以這場白夜的難度而言,大概率比普通厲鬼更強。
如果等開門從樓梯跑下去,她的速度很可能比不上對方,從而被一舉抓獲。
窗戶緊閉,至於陽台——
白霜行心下一動。
女人走在她身前,口中連連抱怨。三張臉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僅僅隻是聽著,就讓人情不自禁感到心煩意亂。
白霜行一言不發跟隨她的腳步,眼看即將穿過客廳、靠近正門,眸色微閃。
下一秒,恰在與陽台直線距離最近的瞬息,白霜行驀地邁開腳步,猶如離弦之箭,徑直奔向與正門相對的另一邊!
她幾乎用儘了渾身上下全部的力氣,奔跑之際,耳邊拂過淩厲冷風。
這裡位於二樓,樓下是片花圃。泥土比水泥地柔軟一些,就算摔下去,也不會缺胳膊斷腿。
白霜行的動作毫無猶豫,直到聽見踏踏腳步,女人才迅速回頭。
轉身時,那道矮小瘦弱的身影已經跑出去了一大段距離。
“白——”
三張臉,同時愕然瞪大雙眼。
洶洶血淚奔湧而出,臉上的五官好似沸騰的水,因憤怒鼓起密密麻麻的小泡。
女人尖銳刺耳的狂嘯,猛然穿透整棟小樓:“白霜行!!”
話音方落,竟有一條條粘膩的血管衝破她皮膚,朝著陽台襲去!
皮膚被血管刺穿,她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任由身體皸裂破散,眼底溢出癲狂殺意。
白霜行全力奔跑,沒功夫回頭看她,終於來到陽台前,立馬翻身躍下。
無比真實的下墜感持續了不到一秒,隨之而來,是身體落地的劇烈疼痛。
白霜行咬緊牙關,聽見身後觸須破風的聲響,握緊滿是冷汗的右手,爬起身繼續奔跑。
邁步時,她匆匆回頭,看了眼二樓的陽台。
女人的神情近乎狂亂,一條觸須從她脖頸生出,撐開猩紅色血管——
不過轉眼,血管伸出數米之長,直攻白霜行心臟。
鮮血四溢,飛濺滿地。
扭動的血管揚起鋒利弧度,好似一把淩空而起的刀。白霜行飛快躲過這道突襲,千鈞一發,被劃破了後背上的一層皮。
沒留給她喘息的機會,又有數條血管蜂擁而至,掠過半空時,發出簌簌風聲。
女人也從二樓一躍而下,跟在她身後窮追不舍。
背上傳來火熱的刺痛感,白霜行深吸一口氣,加速狂奔。
這場幻象,時間是晚上。
天邊月明星稀,房子裡的燈光是最明顯的光源,院子悄然無人,靜得可怕。
她不知道幻象的範圍有多大,隻能儘量避開女人,離這怪物越遠越好。
沒做多想,白霜行推開院落正門。
映入眼中的,是一條古怪街道。
長街看不到儘頭,由許許多多各不相同的空間拚湊而成。
在她身前是一間年歲已久的商鋪,向左看去,緊鄰著商鋪的,居然是白霜行印象中的小學教室。
教室大門敞開,從中探出一個個長滿嘴的腦袋。
腦袋沒有其他五官,如同猙獰醜陋的肉色圓球,每張乾癟麵皮上,都生有十幾張縱橫交錯的紅豔豔的嘴唇。
見到白霜行,所有腦袋同時一歪,幾百張嘴倏然笑開。
“白霜行……嘻。”
“是她…你們說,她是不是心理變態?陪著屍體待那麼久,噫,好惡心。”
“說不定,身上還沾了屍體的味道。哇哇哇,千萬彆靠近她!”
“你們知道嗎?上次開家長會的時候,我親眼看見她媽媽打了她一巴掌。我爸媽從來不打我,她好可憐。”
她才不可憐。
屬於孩童的嗓音接踵而至,混雜在一起,刺耳至極。
對於這種言論,白霜行其實早就毫不在意,然而現在聽見,卻無端覺得頭疼欲裂。
她有些明白了。
幻象不僅會妖魔化她的恐懼,還降低了她的體能與精神承受能力。
現在的她,與當年那個沉默寡言、自卑敏感的小女孩一模一樣,每每聽到類似的言語,都會臉頰發燙、獨自難過很長時間。
飄浮在空中的頭顱們察覺她的身影,笑聲更大更歡。
女人步步緊逼,血管好幾次擦過白霜行皮膚。
她本應全神貫注地躲閃,偏生腦海裡像被毫不留情地狠狠撕裂,生出痛苦的恍惚。
白霜行定了定神,聽見自己愈發劇烈的呼吸。
離開村莊之前,七人曾有過分析,要想破除幻境,必須找出生路、擊潰恐懼之源。
她兒時恐懼的源頭,無疑是那位喜怒無常的母親,以目前的狀況來看……
白霜行必須殺了由“母親”化作的怪物。
可談何容易。
怪物的體力比她更強,還擁有能穿透人類胸膛的尖銳血管,白霜行想靠近都難。
又是一根血管擦身而過,不遠處的頭顱們幽幽懸浮,看著她狼狽奔逃的模樣,咯咯大笑。
汙染加深,疼痛加劇,腦子裡像是裹了漿糊,暈暈乎乎。
白霜行眼疾手快,穿過拚湊起來的層疊建築,瞥見一個不起眼的拐角時,身形迅速一晃。
拐角另一邊,是更多的零散空間。
有母親去世後,她被帶去的那間警局審訊室;也有班裡男生對她惡作劇,嬉皮笑臉叫她“怪人”的學校走廊。
不知怎麼,在街頭的一棟小樓下,甚至躺著一具白霜行成年後的屍體。
死狀慘烈,血肉模糊,遇上時,把她輕微嚇了一跳。
這都是不太美好的回憶,萬幸,分岔路很多。
白霜行的身體瘦小卻靈巧,路過第一個拐角後,便如遊魚般迅速穿梭,接二連三閃身進入岔道。
久而久之,身後追逐的聲響漸漸消散,她來到一處自己也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地方,忽地,被一股力道拉向角落。
角落裡堆滿木板與雜物,恰好形成一個不易察覺的視覺死角。
這股力道突如其來,白霜行下意識想要反擊,聽見似曾相識的嗓音。
“是我。”
她短暫愣了一下。
不是記憶裡熟悉的清澈少年音,而是稚嫩微啞的孩童聲線,與【惡鬼將映】中,年幼時的季風臨如出一轍。
白霜行抬眸,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珠。
她把聲音壓得很低:“你……”
下麵的內容沒來得及出口,街邊便響起女人的幽怨哭聲。
“白霜行……你在哪兒?你忍心丟下我一個人嗎?你爸爸看不起我,難道你也不在乎我?我隻有你了……”
緊接著,又轉換成怨憤的語氣:“殺了你……殺了你!快給我出來!”
女人步步逼近,白霜行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安靜藏在陰影裡。
季風臨也沒出聲,眸光沉沉,注視著街上的動靜。
踏踏,踏踏。
腳步聲慢慢靠攏,女人的影子轟然罩下,沉鬱黢黑,令人難以呼吸。
三張臉上的眼珠左右亂轉,餘光有時落在白霜行身前的障礙物,默默一瞥,又很快挪開。
半晌,腳步終於遠去,夜色裡,隻剩下一聲聲綿長幽怨的“白霜行”。
直到女人的呼喊完全消失,白霜行才長出口氣——
總算甩開了。
準確來說,暫時是這樣。
從頭到尾不知狂奔了多長時間,白霜行臉色煞白,心臟咚咚,幾乎要衝破胸膛。
之前疲於奔命還不覺得,現在疲憊感與窒息感同時上湧,她閉了閉眼,背靠上旁側的一堵牆,讓自己不至於脫力跌倒。
季風臨低聲開口:“還好嗎?”
他眼裡沒有笑意,看著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
“嗯。”
白霜行撩起眼皮:“你怎麼會……我們身處同一處幻象?”
果然,正立在她身前的,是不到十歲的季風臨。
男孩的側臉與手臂皆被刺破,淌出縷縷血跡,襯出他白紙一樣的清臒麵色。
她起初覺得驚訝,很快,意識到兩人的相似之處。
和她一樣,季風臨的童年始終生活在父親的陰影之下,二人相同,卻也不同——
白霜行更多遭受的是埋怨咒罵,而他習慣了被拳打腳踢。
季風臨心底的恐懼,是他那位家暴成性的父親嗎?
恐懼是每個人的秘密,白霜行尊重他的隱私,雖然好奇,卻沒出言詢問。
設身處地想想,她也不願意被季風臨刨根問底,讓她把小時候的遭遇複述一遍。
季風臨頷首:“嗯。”
好在,他也略過了這個話題:“在我的幻象裡,父親成為一隻體積巨大的怪物,對我展開追殺。”
他停頓幾秒,想到什麼,繼續補充:“我曾試過用刀具反抗,但他的身體非常堅固,刀鋒無法穿透——所以,我的【風】應該也傷不了他。”
白夜清楚他的技能,設計關卡時,不可能讓怪物被疾風瞬殺。
白霜行如實相告:“我的幻象是母親,你也看到了,就剛剛那個。她能從身體出生出血管,很鋒利,像是刀。”
說到這裡,她眨眨眼睛:“不過,你見到與我相似的人,立刻就拉到身邊……如果我是幻象裡的誘餌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