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四日,郊外西華山又迎來了一年一度的冬狩。西華山是皇家獵場,不僅占地遼闊規模也很是壯大,此時天子已親臨此地,百官及其家眷便按著品級於兩處而站,另有禁軍等人各自守在四處。
而那寫著“大梁”的旗幟便立於地上,此時正隨風搖曳,端得是一副壯麗巍峨的景象。
高台之上,一個身穿帝服的男人坐在龍椅之上。他年約四十有五,麵容溫潤,眉眼之處雖已有了折痕,可還是能依稀看出他年輕的時候必定是個溫潤的郎君…他正是大梁這一任的天子,周聖行。
周聖行端坐在龍椅上,他一雙丹鳳目先是看向底下的眾人。
而後是越過他們朝那巍峨的高山看去…連著下了幾日雪,今早才停,此時整座西華山都被白雪所遮蓋,遠遠望去倒也彆有一番滋味。
他卻是這樣看了有一會功夫,而後才看向底下的眾人開口說道:“朕登基至今已有十九年,皆靠你們才得以使我大梁清河海晏、四海太平…今日,朕邀你們於此,不談國事、不論政務,隻要你們敞開了心胸於此處玩樂。”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眉目一直是溫和的,就連語調也不似一個上位者。
唯有那雙丹鳳目依舊透著幾分帝王的矜貴,因此即便他的語調再是溫和,眾人也不敢真得敢敞開了心胸肆意而為。
等到前話落,底下眾人自然皆叩首道一句“吾皇英明、吾皇萬歲”。
周聖行眉目含笑,他伸手示意眾人起身,跟著才又繼續說道:“今次規矩與往年一樣,不拘兒郎、女兒皆可上場,每人三桶箭羽,誰射到的獵物最多便是今次的頭魁…朕重重有賞。”待這話說完,他看向底下人卻是掃了幾眼才開口問道:“扶風可在?”
扶風說得自然便是霍令儀…
儘管柳予安和安平公主的婚事已過去有一段日子了,可這三個人的名字在燕京城中卻還一直很是響亮,茶樓裡的說書先生更是日日換了折子把這三人的故事說了一遭又一遭。因此在天子說及這個名字的時候,眾人還是不自覺得朝一個方向看去。
霍令儀身為大梁唯一一個郡主,雖是女流之輩,站得卻也較為靠前…何況前頭站著的都是兒郎,她一襲烈火紅衣,自然很是醒目。
就在眾人的注視下,霍令儀的麵容卻未有絲毫的變化,她的脊背依舊挺直著,就連邁出去的步子也很是沉穩,不見絲毫慌亂。她今日穿得是一身鮮紅的胡服,滿頭青絲用束帶高高束起,此時冷風吹過她的發,也迷了眾人的眼。
眾人就這樣看著她一步步往前走去,眼中還是忍不住閃過幾分癡迷。
世人皆好美色,尤其是像霍令儀這樣的美人,明豔之中又透著幾分凜冽,明明近在眼前卻又仿佛遠在天邊,令人這般瞧著便越發有幾分心癢難耐。
柳予安如今雖然仍舊任翰林院一職,可他已是定下的駙馬,與天家沾了個邊,自然站得也較為靠前。如今他眼看著霍令儀款款走來,袖下的手還是忍不住緊緊一握…自打紅楓林一彆之後,他便再未見過霍令儀。
如今這般看著她由遠至近…
柳予安的眼中還是忍不住露出了幾分懷念之色。
原本他與晏晏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如今呢?如今他卻是連這樣看著她都得小心翼翼,生怕入了旁人的眼又要生出彆的是非…柳予安想到這,眼中還是忍不住顯露出了幾分傷懷,他袖下的手因為用力而使得整個身子顫抖著。
眾人此時皆看著霍令儀,自然未有人察覺到柳予安的異常。
可有個人卻注意到了…
正是周承棠。
周承棠一直都在注視著柳予安,這段日子她與柳予安私下也曾見過幾回,他仍舊如往日那樣溫潤如玉、就連說話的語調也很是溫和體貼,倒是讓她因為這一身汙名才不得不嫁給他的心也好受了許多。畢竟是自己所深愛的人,他若能好生珍惜予她,即便名聲再不好聽,可她也甘之如飴。
可如今呢?
周承棠看著他臉上的異常,放在扶手上的手還是忍不住攥緊了幾分,打前幾日才修繕過的指甲此時正緊緊壓著手心的皮肉,可她卻絲毫未曾感受到疼痛…她隻是一瞬不瞬地看著柳予安,看著他麵上的變化。
自打霍令儀出現後,柳予安麵上的神色就沒有正常過。
此時周承棠看著他緊合雙目的眼皮還在打著顫,仿佛是在壓抑著極大的痛苦才會如此…痛苦?他是為什麼而痛苦?因為霍令儀嗎?周承棠想到這,緊壓著皮肉的指根是又攥緊了幾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後是擰頭朝底下的霍令儀看去。
霍令儀已然越走越近,寒風拂過她明豔的麵容,不僅未曾帶走她的半點容色,反倒是讓她越發多了幾分凜冽美豔的味道。
周承棠就這樣看著底下的霍令儀,素來嬌矜的眼中還是忍不住顯露出了幾分陰沉,如今她已得償所願被賜婚給了柳予安。她以為自己贏了,可如今看來她還是輸了…不管柳予安待她如何溫和,可一個人的眼睛卻不會騙人。
柳予安還是忘不了霍令儀,他的心中還是有這個賤人!
周承棠的身子因為氣憤而止不住打起顫來,她想起今日剛進獵場的時候,眾人朝她看過來的眼神,即便再怎麼遮掩、再怎麼避諱,可那些人眼中的神色卻還是讓她如坐針氈,她甚至還聽見那些命婦、貴女私下討論著,說她搶了原本屬於霍令儀的夫君。
往日那些人說起霍令儀的時候也不見她們有絲毫的避諱,可如今出了這樣的事,倒仿佛成了霍令儀的閨友一般…
若不是礙著她的身份,隻怕這會都要替霍令儀來打抱不平了。
周承棠想到這,便又忍不住咬了咬紅唇,這一切都是因為霍令儀,這個女人從小就搶她的風頭,如今還讓她置身於這些流言蜚語之中…她恨霍令儀!
從未像如今這樣恨她!
霍令儀已停下了步子。
她屈膝朝位上的那人莊重得行了一個大禮,等口呼一句“萬歲”之後才直起了身子,等候人的指示。
周聖行看著底下的那個紅衣女子,卻是等了有一瞬的功夫才開口問道:“扶風,你可知道當日朕為何要賜你‘扶風’兩字?”
霍令儀聞言,麵上也未有什麼多餘的情緒,她仍舊挺直著背脊跪在那木台之上…此時場上並無人說話,唯有那寒風刮過外邊的旗幟傳出幾許聲響,而在眾目睽睽之下,霍令儀終於開了口:“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
她這話說完是稍稍停頓了一瞬,跟著才又挺直著脊背朗聲與那高位上的男子繼續說道:“陛下當日賜我‘扶風’兩字,就是希望我如這大鵬一樣自由翱翔,不要拘束於女子的身份。”
她說這話的時候,四下是詭異的安靜…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這話平時說說也就罷了,可在天子麵前這般說道,委實是有些太過大膽了些。眾人皆擰著心神朝那木台上的女子看去,心下思緒各異,憐憫者有之,擔心者有之,自然也有看好戲或是嘲諷的…
可就在眾人猜測不一的時候…
高台上的男子卻驟然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
近來周聖行身體欠佳,已鮮少有像今日這樣肆意而笑的時候了…他是等笑過了這一陣才看著霍令儀朗聲說道:“好,好一個‘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今日你就好好的跟朕的這群兒郎、大臣們比一比,也讓他們看一看我大梁女兒的風采!”
天子的笑聲仍舊在這四麵八方縈繞著。
而眾人眼看著仍舊跪在高台上的女子,心下卻是又各自起了幾分心思…這其中自然有不少年輕的郎君,他們一瞬不瞬地看著霍令儀的身影,眼中的癡迷卻是比先前還有高漲幾分。
自然也有不少人朝柳予安看去。
以往霍令儀與柳予安的名字一直被綁在一處,如今卻偏偏生出這樣的事…原本以為這位扶風郡主經此一事隻怕會萎靡不振,哪裡想到她不僅半點未顯頹敗,卻是要比以往還要明豔照人。
而柳予安呢?
即便他掩飾得再好,還是有人看出了他那眼底深處藏著的幾分異常。倒也怪不得,高台上坐著的那位安平公主除了身份比過這位扶風郡主,餘外卻是半點也比不過…想來這位柳翰林如今心下也是不好受,若不然怎麼會露出這樣的神色?
可不管眾人心下的思緒是如何的怪異,一年一度的冬狩還是開始了。
在那陣陣鼓聲之中,眾人騎上了早已準備好的馬匹,等到鼓聲停,由周聖行在高台之上先射出第一支箭羽…眾人便再不停留,各自趕馬往那林中跑去。
沒一會功夫,那底下倒是消了個乾淨,有留守的命婦或是回到了自己的營帳中,或是按著關係各自去說閒話…而坐在高台上的周承棠眼看著遠處那道紅色的身影,大抵因為離得遠,霍令儀的身影已然有些瞧不真切了。
她放在扶手上的手又握緊了幾分,而後是擰頭朝周聖行看去,口中是又跟著嬌嬌一句:“父皇,我也想去。”
周聖行正與李懷瑾在說話,聞言倒是一怔,待瞧見周承棠的麵容,他才又溫聲說道:“既如此,你就去吧…林中野禽不少,你且讓人跟著,若是出了事,你母後又該著急了。”
周承棠聞言便笑著朗聲應了“是”,而後便又與人打了一禮才往外走去。
等到周承棠離去…
周聖行才又看著李懷瑾溫聲說道:“外頭天寒,景行不如去朕的營帳與朕手談一局?你我二人也許久未曾對弈了。”
李懷瑾仍舊捧著一盞茶,一雙丹鳳目卻是不動聲色得朝周承棠那處看了一眼…聞言他是落下了手中的茶盞,而後卻是起身與人請行:“今日難得出來,臣倒也想去這林間看一看。”
周聖行聞言卻是一怔…
不過也隻是這一瞬的功夫,他便回過了神,笑著與人說道:“景行今日竟然也有如此好興致?可惜朕如今身子欠佳,不然也能與景行同遊了。”待這話說完,他便讓人去準備馬匹、箭羽,口中是又跟著一句:“既如此,朕也就不擾景行的興致了。”
李懷瑾聞言也未說什麼,隻是又拱手一禮才轉身往外走去。
…
林中。
霍令儀的騎射功夫一直都很好,即便比起男兒也不遑多讓。
她原本是想與許望舒一道同行,隻是到了這林中,四麵八方都是烏泱泱的一片人,她瞧了好一會也未曾瞧見許望舒的身影…霍令儀想了想便也未再等人,隻是趕馬繼續往那林中走去,西華山上的雪還是未消,隻是眾人這一湧而來,倒是也把這原先的路開辟了幾分。
這會眾人皆往那深處而去,霍令儀卻未隨了他們的步子,她想著先前瞧見柳予安,又想著他那雙似是而非的眉目,心中便又起了幾分厭惡。如今他與周承棠的婚事已然定下,若是讓旁人瞧見他們在一道,還不知要生出怎樣的是非來…霍令儀想到這便另辟了一條小徑自行而去。大抵是小徑清幽,又無旁人的緣故,她這一路過去倒是也射獵了不少野禽。
周承棠看著不遠處的霍令儀,握著弓弩的手便又握緊了幾分。
她隱於樹木之後,一雙鳳目卻一瞬不瞬地看著霍令儀的身影…圍獵場上,即便有什麼誤傷也在所難免,何況此地清幽又無外人,即使她真得殺死了霍令儀也不會有人發現的。她想到這握著弓弩的手便又多用了幾分力道,就連那雙鳳目也忍不住沾了幾分癲狂。
殺了霍令儀,殺了她…
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搶她的風頭了。
柳予安也不會再記得霍令儀,從此之後,他就是屬於她一個人的。
周承棠想到這再也遮掩不住心中的癲狂,她紅著眼睛從箭筒之中取了一支沒有標記的弓箭,而後是一路小心翼翼得跟著霍令儀,等到霍令儀分神盯著一支野鹿的時候…周承棠便不再耽擱,徑直上了箭羽朝人心口的方向射去。
霍令儀察覺到身後傳來的那道勁風,她立時牽著韁繩避開了方向…箭羽被她打落在地上,發出一道清越的聲響。
她擰著眉心朝身後看去…
隻是身後樹木蒼茫,霍令儀一時也分辨不清這到底是誤傷還是刻意。
周承棠看著那支落在地上的箭羽,握著弓弩的手是又用了幾分力道。她緊咬著紅唇,看了眼霍令儀身後不遠處的那個陡坡,心下思緒微轉。而後她也不等霍令儀回過神來,徑直又上了第二支箭羽,這支箭羽卻未曾朝霍令儀的心□□去,反倒是射在了她座下那匹馬的身上。
馬兒吃痛立時便瘋狂跑了起來。
霍令儀先是一怔,而後是緊緊牽住了韁繩想讓馬兒停下來,隻是此時馬兒早已受了驚哪裡還停得下來?她一麵牽著韁繩,一麵是往前看去,待看到不遠處的那個陡坡,心下是又一驚,雪路本就易滑,如今馬兒又瘋了,她即便想跳馬也不行…她想到這也不敢耽擱,徑直取過手中的箭羽朝馬的身上狠狠刺去。
陡坡越來越近…
她不敢有絲毫的停留,緊接著又朝馬的身上狠狠刺了幾下。
馬兒的氣息越來越弱,可還是慢了,等到馬兒倒下的那一刻,霍令儀便被甩下了陡坡…陡坡尚未有人踏足,滿眼望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她手中的箭羽刺進了底下的土壤。
可陡坡陡峭,雪地又滑,她的身子還是止不住往下滾落而去。
霍令儀眼看著底下仍舊是一片虛無,連個邊際也望不到。她心下一驚,難不成今日真得要喪命於此處?她用鬥篷緊緊覆著身子,還不等她想到旁的辦法,身子便被人緊緊抱住,緊接著是一雙有力的胳膊把她帶到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裡…
霍令儀一愣,而後是仰頭朝人看去,待瞧見那人的麵容,卻又是一怔,連帶著聲調也帶了幾分震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