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在聽聞趙禾大膽設想時,那雙曆經了世事的雙眼此刻深深地看著趙禾,“公主此言可作數?”
趙禾八風不動,“老師既然知道我要坐上皇太女這個位置,若是這點關係到天下讀書人命運的事都做不到的話,我還有什麼本事坐在那個位置?”
趙禾打定主意,勢必是要促成科考司的成立。如今朝堂並不是什麼河清海晏之象,她原本就是要保證從科考試題開始到審閱試卷結束整個過程都獨立出來,不要朝堂上任何勢力插手。唯有保證科考的公平,才能真正給天下讀書人拜相入閣的機會。而且趙禾相信,一旦公平的製度出來後,會促進更多人的走上讀書的道路,進而再也不出出現朝廷人才凋敝的局麵。
趙禾這話聲音不大,但卻是聽了讓人感到振奮。
老頭這時候眼中也閃過一絲精光,麵上像是欣慰又像是感慨。不過這時候,老頭還沒有回答,在窗外卻是驟然響起來一道威嚴中又含笑的嗓音。
“昭昭的話,自然作數。昭昭想要成立科考司,便放手去做。”
這話一出,老頭和趙禾都轉身走出來,衝著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窗外卻一直沒有做聲的趙靖跟前問好行禮。
一個是自己哄騙來的當世大儒,一個是自己的寶貝閨女,趙靖又怎麼可能真讓眼前這兩人行禮?
“阿爹怎麼來了?”就算是趙靖登基當了皇帝,但父女兩人私下裡卻仍舊用著從前的稱呼,尋常家父女的親昵一展無遺。
趙靖樂嗬嗬笑著,“閒來無事,就來看看。”
趙禾正好借此機會,向趙靖提出來自己的想法,“阿爹覺得此事可行嗎?”
其實剛才趙靖站在窗下時,就已經聽見趙禾的那番話,隻不過現在他就是還想再聽一遍,這瞬間心裡的自豪怎麼都掩蓋不住。
“昭昭的想法自然是極好的。”趙靖麵色和藹,“需要人手的話,就找你大哥幫忙。”
趙靖身邊就站著陳素水,此刻陳素水也微微一笑,“南越他們還在念叨著想跟著你。”
趙禾知道陳素水在開玩笑逗她開心,就算是南越一行人再想跟在自己身後,但就衝著她現在的身份,也不可能說出來。
而這時候,一直沉默沒吭聲的成安先生,卻冷不丁地朝著趙靖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這一跪,可真是把趙靖嚇了了一跳,趕緊上前將人從地上扶起來,可老頭卻是固執得很,愣是沒起來。
趙靖:“先生這是何意?”
老頭一眼嚴肅,“草民慚愧。”當初他被趙靖哄騙來教趙禾時,到了宮中發現事情沒回轉餘地,當即就表明過除了教趙禾,絕不會跟朝堂有一絲一毫的牽扯,自然現在也是白身。
趙靖不解,他剛才過來的時候,就隻聽見趙禾對科考製度的暢想,卻並不知道這時候是趙禾和老頭兩人之間的較量。
“不知當初皇上當日所言翰林院的掌院可有人選?草民鬥膽,毛遂自薦,為我大昭出一份力!”老頭又一句話砸下來,直接讓趙靖差點呆在原地。
“先生今日為何……”
趙靖的話還沒有說完,老頭已麵露羞愧,“公主都在為了天下讀書人殫精竭慮,而草民卻還躲躲藏藏,實在羞愧。今日,若是皇上還能看得起草民,草民願為皇上鞍前馬後,在所不辭。”
這番話,便是要徹底歸順的意思。
趙靖聞言大喜,連連點頭,將地上的人扶了起來,“先生若是能願意為大昭效力,朕自是歡喜!翰林院掌院之位,放眼天下,除先生外,還有誰能擔此重任?”
老頭臉上有些發紅,趙靖寬宏大量可以不計較,但他一個月前說過的那些話他自己可還沒有忘記,那時候他還不認識趙禾,也不了解這位大昭唯一的公主,不論趙靖如何勸說,他可都堅定不移不再踏足官場。可如今,在聽聞趙禾一席話後,他就動搖了。
不是為了自己好奇的配方比例,隻是他看見了趙禾身上願意為了天下讀書人開辟出來一條新的公正的道路,忍不住動搖。一個尚且還沒及笄的小公主,都能心係天下,而他這樣的身為天下讀書人的表率一樣的老頭子,竟然畏縮不肯前行站出來,實在是沒臉極了。
趙靖隻是心血來潮看看自家女兒,知道這時候趙禾還在上學,便沒多在此地停留。
趙靖一離開,老頭便開始跟趙禾商議起來科考司的設立問題。
雖說有了皇帝的支持,但想要將這麼一個特彆獨立存在機構建設起來,卻也不是那麼容易。
老頭提出來眼前最不容易的一件事,“昭寧想要在各地設立考場,那執行監守考場的人,如何分配?若是沒有放心的人,那麼在考場出現作弊的幾率就會增大,這跟我們最初的設想背道而馳。”
趙禾壓根就沒想過要特意培養一批監考的人,“每個地方的官府自行設立考點考場,臨考前,科考司隨機分配鄉縣州郡等地方官員,交叉監考,杜絕考前行賄。並且可以提前告知各官府人員,學子科考上榜率直接同年度考核掛鉤。也就是說,在自己管轄的地域,隻要參與科考的考取功名的比例高,就能得到獎賞。如此一來,各個地方的官員,自然會更加嚴格監考自己分配的地域考場。”
這有些類似於後世的學校學生去彆的學校考試,隻不過趙禾為了方便,是讓地方官員調動位置,也算是遵循了回避製度。這樣一來,考生不知道監考的考官究竟是誰,從而無法提前行賄在考場上舞弊。
“這一點隻是避免了考生和監考官的勾結,但同時考慮到有個彆考生會躲避考官,用夾帶等方式舞弊,所以,考試期間,開通舉報通道,一旦舉報成功,舉報者重重有賞。”趙禾接著道。
每個考生都不希望看見同考場的人作弊,他人作弊勢必會影響自己的名次,這種考場上的互相監督,將會是最簡單也最有效的方式。
老頭聽聞後,不由又摸了摸自己那把長胡子。對於趙禾說的考官交替這種做法,在從前的科考考場上都是聞所未聞,但不得不說,他覺得趙禾這辦法很有道理。
趙禾乾脆拿著筆就在麵前的澄心堂紙上將自己所能想到的後世考試製度的種種寫下來,條理分明,回頭再整合整合就能成為具體實行的條款。
“先前的科考製度,都是有主考官,這樣不行。事先能知道主考官,誰都不能保證主考官會不會因為受賄或者受脅迫而導致考題事先流出,所以,設立科考司,其中一項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防止考題泄露。誰會是幾年在科考司出題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出題人在開始參與出題,到科考結束後,才能回歸人群,在此期間,出題人必須嚴格監控,不能與外界交流,防止考題泄露。
所有考題,經朝廷官兵送入各考地,考卷火漆封口,在開卷前,監考官員給考生展示火漆封口,讓考生確保此前無人拆開考卷,無人知曉考題。”
趙禾在說到這裡時,腦子裡飛快閃過如今大昭在關於科考這一塊的律法,接著道:“保不準有人想要鋌而走險盜取考卷,因此,對於考卷的看管、運輸相關事項都要加入律法中,盜竊考卷理應入刑。”
趙禾說得飛快,手中的那隻紫毫動作不停,那一手方正的小楷並沒有因為此刻她的書寫速度有所淩亂。
老頭最開始聽著趙禾所言,臉上是止不住的微笑,他覺得趙禾腦子裡的主意很多,這些聽起來在從前是聞所未聞,可是仔細琢磨覺得都是可行的辦法。但是越是聽見後麵趙禾所言,老頭的臉色卻是越發嚴肅了起來。
很多人都有想法,但是這世上隻有極少數的人能縱觀全局,將每一處的補丁都結結實實地打上。如今在老頭看來,趙禾無疑就是極少數人的其中之一。
這一日的時間,趙禾差不多就將科考從考卷誕生到下發到收卷批閱的一整套流程都書寫了一遍,同時還跟老頭一起查漏補缺,將科考中可能遇見的彆的問題一並做了批注。
師徒兩人在這學堂裡坐了一整日,好似也沒覺得疲倦。
午膳都是黛煙和雲霓兩人從禦膳房裡送過來,趙禾和老頭都不是什麼特彆講究的人,甚至像是老頭這樣的學術精,在鑽研問題上,廢寢忘食都是常有的事。兩人就一邊囫圇吃著飯,還不忘停下來比劃交流,最終那澄心堂紙都足足寫了十來頁,趙禾愣是花了一整日的時間,將科考流程梳理了個大概。
等到太陽都快要落山時,趙禾這才從位置上站起來,動作有些不雅地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唔”了聲,衝著麵前的老頭拜了拜,頗為一本正經感謝說著感謝的話:“今日學生多謝老師指點迷津。”
老頭先前還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此刻聽見趙禾這像模像樣的道謝時,卻又變得萬分不自在,哼哼了兩句,“我可要說清楚了,這還不是為了你那什麼震-天-雷的配方比例,不然我才不這麼勞心費力,可彆感謝我了。”
趙禾莞爾,她不說話,就這麼笑著看著麵前的小老頭,結果自然是毫無意外,老頭被她那雙清透的雙眸看得渾身不自在,彆彆扭扭道:“行了行了,我都累死了,先走了!”
趙禾伸手放在胸口,行著萬福禮,“老師走好。”
等到老頭離開後,在外麵一直站著的黛煙才帶著宮女進來替趙禾收拾書本,“公主,陳大統領已在外麵等候您多時了。”
趙禾“咦”了聲,有些意外,她飛快走了出去,果真看見穿著帶刀侍衛服的陳素水站在院中。
“大哥?”趙禾提著裙子,走到後者跟前,“你找我?”
陳素水上午才跟在趙靖身後見了趙禾,這時候又來,是奉了趙靖之命。
趙禾一聽是趙靖要見自己,“正好,我也有事情想跟阿爹商量。”
眼瞅著她從臨安回來已一月又餘,天氣也漸漸炎熱起來,也馬山快要到了農忙月。這些日子趙禾雖然幾乎大部分時間都泡在了學堂裡,但每日也有尋那叫“姚年”的小宮女問話,得知在菜園中的秧苗長勢極好,眼瞅著就要成熟。在上京的水稻成熟,那麼在田莊的應該也差不多就在這時候了,趙禾琢磨著自己得親自去臨安看看。
沒多久,趙禾跟在陳素水身邊到了煮雪亭。
煮雪亭是一處湖心亭,冬日湖麵被一層薄冰覆蓋,亭內四麵放下幔帳,架著小火爐,雪水烹茶,以此意境為名。不過如今初入夏,沒什麼煮雪烹茶的事兒,但能坐在這一方涼亭裡,感受著四麵八方吹來的涼風,倒也是一件愜意之事。
趙禾到的時候,趙靖已經命禦膳房的人將晚膳都送了上來,全都是從前趙禾愛吃的。
趙禾笑眯眯走過去,“阿爹。”她喊道。
趙靖眼中露出一抹慈愛,“來了。”隨後趙靖看著要站到涼亭外的陳素水,開口製止:“敏之,今晚一起用膳。”
敏之是陳素水的表字。
陳素水麵上還有些猶豫,趙禾見狀,不由直接將人拉著坐了下去,她笑眯眯說:“大哥,我們也好久沒有在一起吃飯啦,今晚就一起熱鬨熱鬨?”
陳素水有些無奈,卻沒有再反駁。
趙靖找趙禾自然是有要緊事,先前他讓趙禾在紫宸殿的後殿聽政,不過這段日子,他從未留過趙禾,那樣子就像是完全忘了自家的小女兒在聽政一般。但如今,趙靖偶然路過學堂裡,聽見今日上午趙禾跟成安老先生的那番對話,他恍然意識到,可能自己對於自己這個女兒真沒有十足認識。
“今日跟著老先生學了什麼?”趙靖問。
趙禾將放在自己大袖中的那一疊厚厚的澄心堂紙拿出來,交給趙靖,“唔,今日就跟老師討論了一下如果我們實行科舉製後,這些流程問題,還有一些小細節。隻不過今日時間比較匆忙,我和老師也隻能商量個大概內容出來,若是真有朝一日需要落實的話,可能還需要再細細打磨一番。”
趙靖隻是粗略掃了一眼,眼中也已有些震撼,他看著自家咬著一塊水晶丸子顧著腮幫看起來像是一隻偷吃的倉鼠的女兒,“這都是你想出來的嗎?”
趙禾不好意思笑了笑,“一些是我的主意,一些是老師的想法。畢竟對於科舉,老師比我更加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