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年前,也正因為他。
裴崢最終從惡念中生生掙脫出來,選擇去做一個好人。
無論如何。
相處的時光雖然短暫,可卻在他人生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他都是自己生命中最最重要的恩人,和血緣毫無關係。
“至親之人,一定是血脈親情嗎。”
裴崢黯然道,“我們雖不是父子,卻親勝父子。這難道,不比所謂的血緣更親。”
宋重搖頭。
“不,這不一樣。”
“這種‘生死劫’,絕對隻有血脈至親能擋。”
“那抱歉了,這可能是個例外。”裴崢再看了眼手術室,似乎無心和宋重繼續爭論這個問題,他真的已經太疲憊了,沒有心力去想這些,“我做過親子鑒定,我和薑成嶺,就是父子關係。”
“我也很希望,我是那個人的兒子。”
“但很可惜,我不是。”
“我是薑成嶺的兒子,我是……我最厭惡的人,唯一的兒子。”
宋重目光也跟著,落在手術台上。
倏然間,似乎想到了什麼。
“慢著,所以,薑念不是薑成嶺的孩子是不是。”
裴崢低下頭,拽下脖子上的項鏈,打開懷表後,上麵男人溫潤樸實的笑意清晰如昨日,“嗯。”
宋重驀然間,倒吸一口涼氣。
他的步履踉蹌好幾步,猛然間,浮現出一種極其不可思議的猜想。
他伸出手,直接奪過裴崢手中的項鏈。
他死死地盯著懷表中,那老舊泛黃照片裡的眉眼和輪廓。
過去了十八年,手動機械懷表指針依舊一下下波動,時光荏苒,照片中善良溫厚的父親,生命卻永遠停在了三十歲這年。
他是為了救裴崢。
還是。
宋重握著冷冰冰的懷表,將目光投向手術室內。刺鼻的消毒水氣息灌入口鼻,一瞬間讓人骨髓都開始發愣。
為了同時救下,兩個孩子。
一個親子,一個養子。
他無法做出抉擇,所以選擇,自己去死。
嘩啦——
手中的懷表瞬間落地,裴崢眼底生出寒光,跛著腳迅速上前一個用力推開宋重,將懷表小心翼翼地踹在懷裡,“你做什麼!”
這是父親留給他唯一的遺物了。
指針呢,指針好像不動了。
裴崢惶恐地捧著懷表,一時間,感覺到似乎有什麼,從他生命裡漸漸流失。
“不……”
宋重將懷表蓋伸手合上,看上裴崢。
“至親才能擋災,指的,就是血脈至親。”
宋重眼神寂靜如寒夜,看向裴崢的眼神裡竟多出一絲不忍告知的憐憫,“如果他不是你的至親,那他,就一定是……”
裴崢似乎意識到什麼,看了看手中停滯的懷表。
又看向燈光始終亮起的手術室。
倏然,手表從他手中滑落。
“——薑念的父親。”
這一次,他來不及撿起地上的懷表,而是跛著腿,一步一步,朝著手術室走過去。
整座醫院裡,安靜得不像話。
就像當初,他守在手術室外等著父親。
也是像現在這樣,無比安靜的深夜。
最後,手術室暗了,隻推出一具屍體。
裴崢忽然間站不住了,徑直地半跪在地上。
“薑念……裴城……”
不可能。
“你沒發現,他們笑起來……有點像嗎。”
啪嗒。
眼淚倏然砸落在地上,裴崢手指尖一片冰涼。
他那麼恨薑成嶺,也遷怒於,一直心心念念著薑成嶺的時霧。他總是在想,他的父親那麼好,那麼溫柔,那麼善良。
他用短短幾年的父愛。
安撫了他一生的坎坷和痛楚。
所以他被親生母親拋棄的時候,所以,他被當做孤兒,孤孤單單長大的時候,所以,他被很多人欺負,心生怨念的時候,所以,他回想起一切,即將墮為惡鬼的時候——
都依舊選擇做一個人。
做一個好人。
裴崢哽咽著,頭頂,宋重拾起那一枚懷表,垂落在他眼前。
可他卻一瞬間失去接住它的力氣。
直到剛剛他都在憤恨。
為什麼念念都不知道。
為什麼他還要認為,薑成嶺才是好人。
如果他知道裴城多好的話,他就會理解自己為什麼要報複薑成嶺,他會理解,為什麼他會不甘心地墮為惡鬼,他會理解,他是多麼地恨,也是多麼地懷念。
可原來。
那一片赤忱的溫柔。
那幾年最溫暖的父愛。
都是他偷來的。
——薑念才是裴城的兒子。
他得到了,本該屬於念念的溫暖的父愛。
卻還責怪薑念不懂,這份愛多麼赤忱。
“薑念生來財運好,又和薑成嶺運勢合,和你的命格也合。他想辦法說服了裴城,將你們兩個孩子換來養。因為這樣的組合,薑念才能幫助他賺更多的錢,而賺來的錢,可以都用來寵著他,慣著他。讓他短暫的生命裡可以過得富足安樂。也可以給裴城和你,讓你們全部衣食無憂。”宋重好像也終於將一切理順了,“這本來……的確是一個誰都不虧的交易。”
“可是,短短五年的時光,足以改變太多東西。”
“你父親無法舍棄薑念財運帶來的優勢,漸漸地,在金錢與權力的旋渦裡越陷越深,漸漸忘了本心……他甚至,想要舍棄你,保住薑念。”
記憶中,父親臨死前接過的電話,以及昨晚,薑成嶺和他說過的話,再一次回想在耳畔。
——小崢不死,念念就得死!你想清楚,他們兩個裡麵,你到底更想哪一個活著?!
——你想好了,這本來是一筆對誰都不虧的買賣啊!
原來……是這樣。
是他被仇恨蒙蔽著,始終沒有發現,這短短幾句對話裡暗藏的玄機。
是啊,怎麼會是‘不虧’呢,如果自己真的是裴城的兒子,怎麼可能是‘不虧’呢。
薑成嶺之所以敢這麼說服裴城。
就是因為——念念才是他的孩子。
薑成嶺篤定,心軟的裴城也會選擇救下自己的親生孩子,而選擇舍棄他。
可是他沒有想到。
裴城寧可犧牲了自己的生命——也還是救下了,那個被父親一次又一次拋棄的,沒人要的小孩。
裴崢將那懷表取下,摁在心口,“原來那個時候,你已經知道,我不是你兒子了。可是,你明明了,為什麼要救我……”
“反正死的也不是你孩子啊。為什麼那個時候要救我……救下念念就可以了,是我父親要我死……是他不要我了……是他狠心……”
“為什麼,你要來救我……”
裴崢心口好似有一把刀插入,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怎麼可以這麼傻。
他怎麼可以認為,薑成嶺會真心地,養育著他的親生孩子。
薑念這些年,都被薑成嶺教成了什麼模樣。
如果他知道的話,該多麼心痛,該多麼難過。
念念和裴城是有相似之處的,宋重說得對,他們笑起來很像。
他怎麼就沒有發現呢。
“念,念念……”
裴崢看著手術室的燈,忽然之間被恐懼攥緊了心臟。
難以言喻的懼怕感,仿佛讓他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那個在手術外等待著父親手術結果的無助男孩,一切好像一個詛咒,把他重新推回到他最恐懼的那一天。
“你不要死……”
他低聲的呢喃,和十八年前男孩的祈求重疊在一起。
“不要死好不好。”
“你想見薑成嶺,沒關係,我,我帶你去見他。”
裴崢手指貼著冷冰冰的醫院地板,漸漸收攏,指甲裡漸漸滲出一點血絲,“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好不好……”
“你,你想要離婚……”
裴崢的聲音微微顫抖著。
手攥得緊緊地,就像是終於鬆開最後口心氣,完完全全地,徹底放過自己。
也放過他。
“我,我也可以跟你簽……離婚協議。”
“我什麼都不要了,我隻要你活著,活著……可以嗎。”
手術室的燈在一瞬間熄滅。
裴崢抬起頭,目光裡似乎藏著某種恐懼。
然而,上天沒有眷顧他。
手術室推出的人,麵上蓋著一層白布,已經失去呼吸。
十八年前。
他沒有等來奇跡。
十八年後。
死神,依舊不曾給過他絲毫憐憫。
“非常抱歉,病人身上多處挫傷,大腿骨斷裂,後腦勺致命撞擊傷。經過我們長時間的搶救,手術效果不是很理想,病人還是……心跳停止,目前在醫學上判定死亡。”護士給裴崢遞來同意書,“這是死亡通知書,希望您節哀順變。”
裴崢手中握著筆。
卻無論如何,無法在親屬關係那一欄簽下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