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昆吾(四)(1 / 2)

東洛州周邊群山連綿環繞, 州中地勢斷陷下去,常年少雨。

而餘冷安下葬那日,東洛州久違地落了雨。

各大仙門世家皆有各自的喪葬禮儀, 崇川州衛氏講究落土為安.

細雨綿綿,將遠山的輪廓模糊,在一片蒼茫之中若隱若現。

葉含煜和葉凝陽並未以靈力護體, 任憑雨水洇濕衣衫發絲。

溫寒煙立在他們身後,餘光瞥見裴燼不遠不近站在飛簷下,雨幕涼薄,模糊了他的輪廓, 辨不清情緒。

她體內的魔氣卻似乎感受到他心緒, 墨色氣海微微震顫了下。

溫寒煙似有所感地抬眸, 飛簷下已是空空如也。

“走吧。”她沉吟片刻, 回身示意空青, “給他們留一些時間靜一靜。”

空青抿唇點點頭, 跟著溫寒煙轉身走了。

冷雨落在臉上,葉凝陽垂著眼,神情有些麻木。

良久,她輕輕開口。

“其實, 我並不討厭你。”

葉凝陽轉過臉看著葉含煜, 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朦朧。

“從前同你爭搶許多年, 我不過是怨,怨父親眼中看不見我。”

“我比你早些年出生,那時人人說我天資極高,年歲不大便已初露鋒芒,兆宜府後繼有人。”

“那時每每聽見這樣的話,父親望著我的眼神都溫和極了。”

“煉器一道太苦太累, 劍法卻隻有十六式,他與我約定,若我八歲前能夠習得零頭六式,便將伴他百年的劍穗贈予我。”

“可葉氏劍法精深,尋常修士終其一生也難以突破十式。”

“那時候,我正是心高氣傲的時候,不肯就這樣認輸,便就這樣沒日沒夜、拚命地練啊練,皇天不負,還真讓我在八歲的最後一個月練成了六式。”

葉凝陽輕笑一聲,“可就在我滿心歡喜去尋父親時,你可知道他在做什麼?”

沒等葉含煜回答,她便波瀾不驚地給出答案,“他正在為你舉辦滿月酒。”

“我趕到門前時,正巧聽見他說,從今往後,你便是兆宜府的少主,是日後兆宜府的主人。”

葉含煜眸光微怔,“姐姐……”

“你那時候剛足月,彆說天資根骨,就連長相都看不出來。他卻就這樣讓你做了兆宜府少主。”

葉凝陽道,“我自然很傷心,當即便跑回了房中,將那該死的劍和劍譜一起砸了個稀巴爛,心裡發誓,此生我都不再練劍。”

“刀槍斧戟,這世上能練的兵刃那麼多,哪怕兆宜府不精通,我自己硬著頭皮也要學會,然後找到屬於我的道。”

“我要證明自己從來不比你差,我想要他後悔這樣的決定。”

說到這裡,她突然笑了一聲,輕輕搖頭,“可現在想想,一切都像過眼雲煙。”

葉凝陽抬起頭,“葉含煜,我不想再爭了。這麼多年,我雖然對你不假辭色,可與你有關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裡。”

她一字一頓正色道,“你做兆宜府的少主,很合適。”

葉含煜下頜微揚,看著灰白的蒼穹,雨水順著他俊秀的側臉滑落下來,沒入衣領。

良久,他才搖頭:“姐姐,你比我更合適。”

他養尊處優慣了,沒有葉凝陽那樣自泥濘之中掙脫著向上的衝勁。

如今的兆宜府,更需要她這樣的主人。

葉凝陽一愣。

說出這些話,她在心底掙紮了許久,但真正說出口的那一瞬間,她隻覺得暢快。

仿佛有一口憋了許多年的鬱結之氣,這一刻終於被雨水衝淡,徹底散去了。

說完全沒有不甘心,那也是不可能的,畢竟她已經爭了這麼多年,哪怕是慣性,都並非那麼容易克服的東西。

但這種情緒,卻被驟然喪父喪母的悲痛感覆蓋住了。

葉凝陽完全沒預料到,葉含煜會是這樣的反應。

頓了頓,她猛然意識到什麼:“將兆宜府交給我,那你呢,你要去哪?”

葉含煜道:“我曾經眼高於頂,覺得自己家世顯赫,天賦異稟,便整日渾渾噩噩度日,似乎人生早已定下,卻又似乎一片迷茫,從未想過天外有天。”

直到遇見溫寒煙。

“我現在找到了想要走的路,想要追隨的人。”

說到這裡,葉含煜忍不住眉眼微彎,“姐姐,你八歲習得葉氏劍法六式,自學刀法修煉至合道境——你的優秀,向來不需向任何人證明。”

葉凝陽鼻尖一酸,眼眶發熱:“葉含煜……”

葉含煜唇角微揚,最後深深看她一眼,轉身朝著溫寒煙離開的方向走去。

“你可彆以為誇了你幾句,你就了不得了!”

葉凝陽的聲音從後麵被細雨送來,“沒有兆宜府護著你,以後千萬給我放謹慎點,小心行事,聽見了沒有?”

葉含煜擺擺手:“那還請姐姐拿出當年練劍習刀的架勢,多努努力。”

“我會好好活著,等到屬於你的兆宜府享譽九州的那一天。”

他笑著道,“到那時,我可就就托姐姐你照拂了。”

雨絲綿延,終於將葉含煜的身影淹沒。

五大仙門四大世家,從古至今從未出過任何一位女修做掌權人。

葉含煜卻將少主之位拱手讓人,灑脫得毫不在意,仿佛她日後成就他深信不疑。

葉凝陽立在餘冷安墓前,久久凝視著他消失的方向沒動。

半晌,她忍不住笑著罵了幾聲,滾燙的淚卻混著冷雨流下來墜入地麵,拖拽出一灘深褐色的瀾痕。

*

溫寒煙和空青各自回房。

剛結束一場惡戰,儘管她心底已決定下一程去處,但多少還是需要休整一番再動身。

【叮——】

【任務完成!恭喜你成功替高富帥小弟解決麻煩,無限散發屬於龍傲天的魅力~】

【任務獎勵已下發,請於技能欄中查看。】

【叮——】

【兆宜府試煉已達成,距離問鼎修仙界又近了一步!】

【我們的目標是星辰大海!】

龍傲天係統語氣亢奮,溫寒煙已經習慣了它時不時的慷慨激昂,麵不改色地調出技能欄。

【姓名:溫寒煙

稱號:最強龍傲天

身份:瀟湘劍宗內門弟子(已失效),東幽少主未婚妻

修為:合道境初期(即將突破)

技能心法:煙飛星散(新獲取),落雨飛花(新獲取)(永久),莫辨楮葉(新獲取)(永久),劍覆河山(永久),踏雲登仙步(永久)

法寶兵器:流雲劍(破損)】

溫寒煙凝神看了片刻,稍有些意外。

【這次竟然獲得了兩個永久技能心法?】

【那是因為兆宜府試煉有兩個對手。】龍傲天係統得意道,【我這麼善良的係統,怎麼會忍心讓你打白工呢?】

溫寒煙抿抿唇,沒說話。

兩個對手……其中一個卻是裴燼出手解決的。

她有一種白白占了旁人便宜的感覺,這感覺並不太讓人舒適。

算了。

溫寒煙心想,裴氏秘術消耗心頭血,她日後不再讓裴燼出手,這也算是在幫他了。

這麼一想,她心裡通暢了許多,心滿意足將技能欄收回。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溫寒煙推門而出,打算在院落裡嘗試一下新得的三種心法技能。

她在心底默念:【落雨飛花。】

一陣風起,雪色的靈光在她身周凝成一片片花瓣,被風輕盈地卷集著,飄飄悠悠在她掌心沉浮。

溫寒煙倏地抬起眼。

柔軟的花瓣登時化作萬千道流光,朝著前方轟殺而去,所過之處,空氣中隱約浮現起瑩亮的亮線,複又隱入虛空。

花瓣幽然落下,散入空氣之中。

溫寒煙眯起眼睛,盯著眼前毫發無損的楓樹。

她指尖一動,微弱的牽扯力度自指腹傳來。

轟——

幾乎是同時,楓樹周遭亮起細碎的光暈,千萬條細線將其牢牢束縛在其中,隨著溫寒煙指尖動作,巨木轟然被絞碎成齏粉。

塵煙消散,細線也化作點點靈光消逝,溫寒煙愕然垂眸。

看似溫柔瑰麗,實則殺機暗藏。

還真是個適合偷襲的技能心法。

【好美好仙!這簡直就是為你量身準備的!】

龍傲天係統吹起彩虹屁,說著又有點惋惜,【可惜,隻能用一次。】

【沒關係。】溫寒煙不太在意。

隻要她能夠記住這種感覺,日後憑借自身修為,也能用個八九不離十。

隻是這樣的細線並不好找,既要柔軟隱蔽,又要堅韌不易折斷,需要她多花點心思。

溫寒煙暗暗記下,又去試另一招:【莫辨楮葉。】

這一次,周遭沒有發生任何變化,識海卻傳來一道公式化的聲音。

【請說出你想要模仿的人。】

溫寒煙了然,原來是模仿。

【這一招隻能模仿你見過的人和招式,隻是聽說過是不夠的哦。】

龍傲天係統解釋道,【不過呢,這一招的好處在於,它的威力卻不受修為限製!】

【也就是說,就算對方是歸仙境的大佬,隻要你見過對方出手,就可以完全達到一比一複製的效果。】

【而且不需要耗費那麼多的靈力,隻相當於出了合道境的一招而已。】

【換算來看的話,莫辨楮葉隻是合道境的功法。你賺大了——隻消耗合道境一招的靈力,卻能達到歸仙境的效果。】

龍傲天係統猖狂大笑道,【所以當務之急,便是努力認識些歸仙境的大能!】

溫寒煙沉默了。

要說歸仙境的大能,她身邊現成不正好有一個麼?

不過,到底不太能拿出手就是了。

裴燼的功法太有標誌性。

但凡她大庭廣眾之下用了裴燼的手段,恐怕迎接她的就是和裴燼當年遭遇一模一樣的追殺。

太麻煩。

溫寒煙心下沉吟片刻,已有了些朦朧的主意,便去試最後一招。

【煙飛星散。】

一片寂靜之中,識海中再次傳來冰冷的電子音。

【錯誤!當前場景不符合該技能心法使用條件!】

【請於在場不少於兩人時再次進行試用。】

溫寒煙想了想,決定去找裴燼。

她還不能確定【煙飛星散】究竟是什麼類型的功法,但凡遇上什麼問題,有能力自保的恐怕也隻有裴燼。

溫寒煙抬步便要走,頓了頓,又覺得此番畢竟是托人幫忙,尤其對方還是個重傷之人,空手去不太禮貌。

她轉回身,從房間桌案上隨手抄了一壺酒。

正要走時,餘光又瞥見果盤中幾顆不太起眼的糖。

溫寒煙遲疑片刻,鬼使神差伸出手。

從裡麵拿走了一顆。

*

驟逢巨變,整個兆宜府都籠罩在一種莫名的低氣壓之中。

餘冷安下葬,雨聲中掩著此起彼伏壓抑著的抽泣聲,裴燼聽得頭痛,隻站了片刻便不堪其擾地走了。

東洛州多山脈,兆宜府紅牆碧瓦,亭台樓閣立於重巒疊嶂之上,放眼望去峰巒宏偉,層雲出岫,滾滾奔騰不止,似洪流般湧向天邊。

雨停了,裴燼乾脆找了間最高的樓閣臥於飛簷之上,在一片蒼茫雲海中閉上眼睛。

他渾身累得很,隻想找個安靜地方好好睡一覺。

清風裹挾著雨中未儘的清涼之意,沁入心脾,浮動裴燼眉間垂落額發。

一些嘈雜的聲響穿過千年歲月,隔著濕潤的水汽,若有若無落在他耳畔。

“半點都不規整,成何體統。今日便是你及冠禮,多少人在正廳等著你,你倒好——”

一隻手輕彈了下他發尾,“是你自作主張剪的這一撮頭發?”

裴燼毫不在意一撇嘴:“是我又怎樣,您管得還真寬。”

他不僅不以為恥,反倒極囂張地吹了一下擋眼的發絲,“頭發是我的,我又沒剪您的,您生什麼氣?”

裴珩歎口氣,失笑道:“歪理邪說一堆,誰也說不過你。說說吧,為什麼?”

裴燼身體一僵,半晌才抬手飛快地撩了一下碎發,很快又放下去:“看見了?”

裴珩隻看見他光潔額頭一閃而過,其他的什麼也沒見著:“沒有。”

裴燼不耐輕嘖一聲,但還是彆彆扭扭把額發撩起一寸,臭著臉道:“這下看清楚了吧?”

裴珩蹙眉垂眸細細看去,生怕是他去何處貪玩,亦或者是不要命地比試受了傷。

可看了半天,少年膚色冷白如玉,細膩平滑,並無半點傷痕。

裴燼見裴珩遲遲不說話,揚了揚左邊眉梢:“看哪呢?這裡。”

裴珩順著他動作看過去,看見他左眉前半段中央長了一顆小痣,那一點微末色澤在濃鬱的眉間看不真切。

“昨日我偷跑出去玩,正好碰上司星宮那對神棍姐妹。”

裴燼悶聲道,“一個說眉頭有痣,克母親,另一個說眉中有痣,克父親。”

“她倆爭論不休,吵了半天,雲風一拍手下了個結論。”

說到這裡,裴燼氣得踢了一腳身側花藤,學著雲風的語氣道,“裴燼這顆痣生得不前不中,父母一起克了,誰都沒說錯。”

裴珩一怔,忍不住笑出聲。

“彆踢了,這是你母親最寶貝的白玉薑,若是踢壞了,她饒不了你。”

他攔住裴燼動作,又克製不住笑了幾聲,“就因為這個?不過是幾句戲言罷了。你父母命硬得很,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被幾句話磨成了薄命。”

裴燼一偏頭避開他,重新將額發放下來,掩住眉眼。

“我當然知道。雖然我不信這些,但是——”

他頓了頓,冷哼一聲,“遮住了就沒有了。”

裴珩實在忍不住,身體顫動著憋笑。

裴燼盯著他不悅道:“你笑什麼?很醜嗎?”

“不醜。”裴珩替他順了順稍有些淩亂的額發。

“誰不知道我們裴氏少主是修仙界出了名的美男子,還未及冠,便引了不少狂蜂浪蝶,爭著搶著要與我們乾元裴氏攀親事。”

裴燼臉色稍霽,聽見後麵的話,又有些不自在撇開臉。

“說這些做什麼?”

裴珩像是看見什麼新奇畫麵:“害羞了?”

裴燼臉色一僵:“你看錯了。”

“你說的那些女修各個空有其表,整日隻知道追在我身後噓寒問暖,不知修煉,招式也花裡胡哨,連我半招都接不住。”

說著,那幾分不自在淡了許多,裴燼冷嗤一聲評價道,“無趣至極。”

裴珩無奈搖頭:“找道侶又不是找對手,你腦袋裡是不是除了比試之外,什麼都裝不下?”

“那自然不是。”裴燼猛然抬起眼。

他心裡還有裴氏,有裴珩自小教導他的道義。

還有父親母親。

可對上裴珩含笑的眼神,他即將脫口而出那些話又不知從何說起,咽了回去。

“總之,若道侶無法與我比肩,同登大道巔峰,想來也不過是逢場作戲,毫無共同話題可言。”

裴燼正色道,“兩個人相處起來若是反倒比一個人孤獨,還束手束腳,那倒不如孑然一身來得自在——”

他話音猛然一頓,腰間垂下陌生的重量。

裴燼低頭去看,墨玉上騰龍栩栩如生,無聲守護著正中“長嬴”二字。

他一眼便認出來,聲音微滯:“這便是你當年……”

裴珩含笑點頭,“是時候交給你了。”

說著,又替裴燼披上暗色騰龍紋罩衫。

“想當年,你還是屁大點不聽話的孩子,頭頂剛到我胸口,整日將你母親氣得頭昏腦漲。”

裴珩抬起眼,如今青年身高抽長,整日修煉連帶著身材也極其優越。

他此刻想要看那雙眼睛,竟然要微微仰視。

裴珩笑了下,半是欣慰半是惆悵地感慨:“時間過得真快啊……”

“老土。”裴燼嗤笑一聲,“這句話一說出來,滄桑感直往上衝,我以為你已經是行將就木的老頭子了。”

“你可真會聊天,跟那姓雲的小子比,也不遑多讓了。”

裴珩佯裝動怒,伸手一拍裴燼肩膀,“去吧。”

“我這老頭子和你母親可還等著看,你日後究竟會帶一位什麼樣的女子回來。”

裴燼順著力道轉身,步伐勾動氣流,掀起他衣袂翩躚。

騰龍暗紋若隱若現,墨發輕揚,意氣風發至極。

他揚眉一笑,“那定然是世間第一好的。”

天光漸暗,不遠處白牆黛瓦的樓閣間漸次燃起燈火。

火光綿延,一路蜿蜒湧向遠方,沒入蒼翠遠山之間。

裴燼猛然睜開眼睛。

濃鬱的血腥氣和刺痛一股腦湧上來,他按捺不住輕咳兩聲。

天色不知道什麼時候暗下來,在他這個位置,整個東洛州都儘收於眼底,火光星星點點,在黯淡的天幕下連綿成片,像是倒映出的星河。

裴燼放鬆身體倚在房頂,風染上涼意,他盯著蒼穹間顯露出形狀的弦月。

這些年來,他連入睡都鮮少,更何談做夢。

或許是昆吾刀闊彆千年重現,那些遙遠得像是死去的記憶再一次躁動起來。

自從他來兆宜府,便頻頻回想起從前。

但死去的東西,就該永遠沉寂下去。

有些事,他並不想記起來。

這時突然有什麼破空而來,裴燼眼也不抬地揚起手,掌心一沉,微涼的觸感刺激著他的感官。

他垂眸一看,竟是一壺酒。

下一瞬,一抹淡雅清香襲來,溫寒煙緊隨而至。

裴燼怔了下:“你怎麼在這?”

溫寒煙站在原地沒說話,臉色有些古怪。

【錯誤!該人物不符合該技能心法使用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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