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紙包不住火。
都說無論是多麼親密的家人,父母與子女之間都隱含著一層隔膜,那不僅僅是年代與年代的鴻溝,更是認知與認知的偏差。
就像父母輩總愛拿‘他們經曆過’和‘以後你就懂了’這兩句話,以此要挾小輩們去走他們鋪設,掃除一切萬難的道路。
溫介遠也是如此。
這些年他們的父子關係便猶如火上熾烤的和牛,沒碰著鐵板的那一麵,是孝順體麵,是明白懂事,是和平融洽。
可一翻身就全露了餡,像狹路相逢,冰炭不投,刺啦刺啦地冒響,叫囂著對峙,煙霧彌漫。
溫介遠剛夾起一筷子魚肉,筷子在空中懸停,又接著平和地說:“再回去念。”
仿佛這不過是一件同喝水一般簡單的問題。
“先吃飯吧,菜都要涼了,王媽今天才買的新鮮的魚,煲了挺長時間吧,鮮味都飄出千裡外了。”何叔敏銳地察覺到飯桌氣氛怪異,打著圓場。
“星星啊,給你爸盛一碗,你離得近。”
溫南星盯著碗裡花白的鮮湯出神許久,還是照做。
一共隻說了兩句話的晚飯結束後,何叔又攬著老友的肩膀,讓他和孩子好好說話,至少在出現分歧的時候,兩人談談,不要那麼劍拔弩張。
“那是你兒子,又不是給下屬布置任務。”
很荒謬,作為一個在業內威震千裡的談判高手,今天卻要讓其他人來教他如何和自己的孩子好好溝通。
可要是能好好溝通,當初也就沒那些歇斯底裡。
所以書房裡,溫南星倔強地沉默,無聲地顫著手指。
“可我不是您妻子,也不是您用來撐麵子的工具。”
沒有喜不喜歡,隻有需要這樣做……的一個假人。
“啪——”
側臉有些火辣辣,但溫南星更多的是麻木。
“你為你自己的未來考慮過什麼?玩那些亂七八糟的貝斯……吉他……就是在葬送你的前途!”
“下個月就給我回去!”
熟悉又窒息的安排。
半晌,他籲出一口氣,直視溫介遠怒目圓睜的眼睛,說:“已經沒有多餘的琴給您摔了。”-
對於那一通被突然掛斷的電話,岑黎心裡其實是有些發怵的。
至少他不應該在電話裡……帶著一張白紙做壞事。
好在岑黎這一通電話撥出去後,對方很快接通。
在那一刹,岑黎整個人鬆懈下來。
起碼沒有拒絕溝通的情況出現。
熟悉的聲音夾雜著微弱的電流聲傳來,向來心大的人不會發現什麼異樣。
岑黎捏著手機想問他在做什麼呢,溫南星卻稍稍頓了一下,率先提出問題:“你在外麵嗎?為什麼有……鳥叫聲?”
“哦,窗台上有隻鳥築巢呢,好像是……下了小崽子。”岑黎瞥了眼窗外,“要不要轉視頻,給你看看小鳥一家子。”
溫南星下意識去看床頭,那邊赫然放著哥哥剛拿進來的冰塊。
沒聽話去冰敷,有點後悔。
但是溫南星不想拒絕視頻通話,不過一天時間,他沒想到會那麼漫長。
“好,要看。”
鏡頭先是落在那一窩小聲啾啾的小鳥家族上,溫南星對鳥類研究不深,看不出到底是麻雀還是燕子。
不過這個季節,燕子應該準備南遷了吧。
小鳥們隻零零散散長出表麵一層羽毛,擠在鳥媽搭建的暖巢裡,和同班們依偎著相互取暖,尤其可愛。
“看到了,有好多隻啊。”
“三……四隻吧,殼還在呢。”
溫南星‘嗯’了聲:“現在不想看它們了。”
“想看你。”
一顆平淡如水的老心又猛地劇烈跳動兩下,岑黎輕咳一聲,掩飾自己的不沉穩,然後快速翻轉鏡頭。
夜色沉悶,顯得這張白淨的小臉都凝重了不少。
才七個多小時沒見,不知道是不是多了一層屏幕的原因,岑黎發覺他的寶貝像是被蒙上了一層灰霧。
岑黎心有疑問:“今天還順利嗎?”
溫南星搖搖頭,將話題轉了個彎:“我好像出了個櫃。”
空氣中忽地寂寥,僅剩下小鳥兒嘰嘰喳喳,似乎是在朝它的爸爸媽媽們撒嬌。
溫南星說得風輕雲淡,岑黎心裡風起雲湧。
“什、什麼?!”他聲音差點像那九曲十八彎的道路,劈叉又迂回。
“怎麼了?他們不同意?沒關係,這很正常,一般情況下最親近的人反而不會一下子就接受的。”
岑黎後知後覺,躊躇著問:“今天不高興是因為……這個?”
沒得到對麵的回答,岑黎稍稍凝眉,繼續說:“這不是你的問題。”
“設想除去睡眠時間,普通人的一生也不過是一萬多天。每個人的一萬多天都必須一模一樣,像複製人一樣生活,不是太無聊了嗎?”
“誰規定星星你一定要坐上從南城到冬城的列車,誰規定了呢?你當然可以中途跳車,前往海邊看一眼。”
“隻要你想,你當然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而不是他們喜歡的,知道嗎?無論喜歡的人是男生還是女生,喜歡的是捕魚還是繪畫,隻要是你高興的就好。”
“至於他們接不接受……”岑黎思忖一下,“那似乎是我該考慮的問題呢。”
鼻子驟然發酸,眼睛也不舒服。
好奇怪。
今天眼角為什麼一直發癢呢?
溫南星拿指甲摳了兩下,還是很癢。
像柳絮飛進了眼睛。
“我好像。”
溫南星一瞬不瞬地望著屏幕裡的男人,說:“有點看不清你了。”
第46章
“你是成年人,有獨立思維,能自主決定,隻有機器人才會按照既定的程序去做事情。”
岑黎目光溫和且堅定:“彆想了,今天太累了是不是?”
“喝杯牛奶,睡一覺——”
恰逢此時,門口敲門聲響起。
溫南星小聲吸了下酸軟的鼻子,平複了一下呼吸:“我先掛一下。”
“好。”
進來的是溫頌,不知道是心有靈犀還是偷聽到了兩人通電話,溫頌手裡確實端著一杯牛奶。
溫南星什麼也沒說,溫頌也什麼都沒說,隻是把牛奶遞到他麵前。
“加了你喜歡的蜂蜜。”
和在醫院外找到他一樣,溫頌坐在他房間的這幾分鐘裡,仍舊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問。
但其實不止是今天。
溫南星還記得小時候許多次他被爸爸批評,躲在地下室幼稚地打算絕食的時候,哥哥就會偷偷跑來安慰他。
小溫南星總是淚眼婆娑地看見哥哥伸出兩隻手,然後聽他問——
“猜猜哥哥哪隻手裡有東西?”
小南星哽咽地點他伸出的拳頭:“左、手。”
然後就能得到一顆橘子味的硬糖,有時候也可能是草莓味。
他吃糖,哥哥就會用糖紙給他折星星。
甚至半開玩笑地說他要把星星都存到透明罐子裡,等小南星三十歲的時候,再一個一個拆開回憶這些黑曆史。
小南星有仇當場就報的性格明顯是從小培養的,嗆他說等自己三十,他就要四十了。
小溫頌彈他腦瓜崩,重複他們之間隻差了七歲而已。
小南星不理解,反正他覺得三十七和四十,四舍五入一下,沒什麼區彆。
然後又是一個腦瓜崩。
兩個小孩在尚未懂事的時候便談天說地,什麼都聊,也談及過未來將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比如小南星神采奕奕地說自己要當厲害的音樂家,哥哥卻穩重地表示他要成為精英。
這個在中學作文裡時常會出現的命題,他們卻早早思考過一遍。
年幼的小南星自然不懂什麼事精英,但模糊地明白,那應該也是特彆厲害的人物,所以他跟哥哥約定,他們一定都要變成很厲害的大人。
回憶戛然而止。
溫南星抿了口牛奶,甜滋滋的液體順著喉管淌進胃裡,暖呼呼。
他喊了聲:“哥。”
這就像一個信號,一個表示‘我願意和你交流’的信號,久經商場的溫頌明白,見過形形色色人的溫南星也明白。
溫頌依舊柔和地看他:“嗯?”
然後摸摸他的頭:“又跟爸置氣了?”
溫南星咬了下嘴唇。
溫頌微歎一氣,接著緩慢地說:“他老了,星星。”
僅僅隻是一句話,溫南星便有些潰不成軍。
每個人都沒辦法阻止時間的前進,他明白,同時也明白,親人不可能陪自己走完一輩子。
可更是因為他清晰明了地認識到生命的短暫,才更希望能夠堅持自我,表達自己的意願。
可在親情麵前,這些都是尤其困難的事情。
一邊是絢麗的虛幻世界,一邊是殘酷的現實世界。
他不是沒有勇氣,而是害怕失去唯一的家人。
“你也已經不是小孩了,你應該想一想自己的人生,至少……”
溫南星攥著杯壁的手更加緊。
溫頌頓了一下:“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隨心所欲。”
還是一樣的。
溫頌和他印象裡的哥哥形象還是一樣的。
唯一的區彆是,這次沒有小星星-
也不知道是分離焦慮還是所有異地戀的情侶們都這樣,溫南星這兩天特彆依賴電話。
語音通話、視頻電話……占據小小的聊天框。
文字顯得尤其單薄。
“還好我現在是個病人,還是個閒人。”不然真頂不住男朋友這麼黏他。
不過後半句話岑黎沒說出口。
他是個行動派,要是溫南星說一句想他,自己應該會驅車四百公裡,來回七個小時去看對象一眼。
嘿,還真彆說,這點倒是和異地的情侶們一樣。
趕生趕死,就為了見一麵。
相較於岑黎每天都頂著大黑眼圈起床,每每午夜夢回的溫南星倒是睡得安穩。
偶爾驚醒,他也能聽到身側還有一道迷糊著在念童話故事的聲音。
所以夜裡就算再靜謐再混亂,至少潛意識裡他知道,這次有人陪在自己身邊。
周末出院的人很少,進院的人卻很多。
大多數人的思維都是擠著假期的時間跑一趟,或多或少的從身體裡摘掉些東西,亦或者植入些什麼。
岑黎睡不好的根本原因,除了需要充當一位合格的‘講故事大師’以外,還得幫襯一個家庭渡過危機——
屋簷下的窗台邊上築巢的小鳥一家日出而作。
早間七點,小鳥爸媽們就煽動著翅膀,飛出去覓食,小鳥沒有庇護,嘰嘰喳喳地叫鳴。
這可把岑黎急壞了,在鳥爸鳥媽回來之前,他就承擔起看守的職責。
……一邊守在窗台邊一邊打盹。
若是有其他鳥類路過,他會徒然清醒,警惕得和叼著獵物回來的鳥媽一樣,瞪著圓溜的眼睛。
手機上的通話仍在繼續,岑黎不知道通話有沒有時長限製,會不會自動掛斷,掛斷的聲音又會不會吵醒熟睡中的人等……
能聽到溫南星的呼吸聲,但是觸摸不到人,那是一種折磨,懲罰他那時候的放縱。
而事實證明,通話時間有無限製這件事有待考究,兩人的手機才是戀愛道路上莫大的阻礙。
秒數像個小尾巴似的一直不停地波動,眼下正是十三個小時十三分,差那五十多秒。
岑黎等著這意義頗大的數字跳轉。
然而最後一秒的時候,通話就自個兒斷了。
手機忘了插電,關機了。
岑黎:“……”
氣急敗壞想摔手機,但是又硬生生忍住了。
……
在醫院裡住了近一周,回家又修養了一周。
再跑醫院拆製動器,等完全擺脫,已經是兩周以後的事情了。
兩周以來,岑黎幾乎每天都像完成任務似的,進行康複訓練,每天來回握拳,像個傻子那般捏空氣。
當然這還真是溫南星給他布置的任務,複健是一個痛苦的過程,但就是有人像老師一樣嚴格地盯著他,以至於岑黎也的確不敢鬆懈。
那麼其實……最大的原因還是那位盯著他的是溫老師。
“你這看來是不能擼鐵了,到時候手再廢了。”陳躍一手擼串,拿餘光瞥他一眼,“誒,我怎麼感覺你恢複得不錯?”
岑黎攤手作無奈狀:“有人監督。”
陳躍了然:“醫生啊?也是,他們就是專業的。沒想到醫生,對於這個偉大的職業我突然有點肅然起敬了。”
岑黎‘嗬’了一聲,還無情地白了他一眼。
什麼成分他不多說。
於是陳躍敏銳捕捉到一絲不對勁:“……等會兒,你說的這位監督人,應該不那麼專業吧?”
岑黎鎖上手機,反著壓在桌上,透明的手機殼底下突兀地放著張拍立得:“你覺得呢。”
陳躍:“……”
我覺得我不應該在這裡,我應該在桌底。
“你沒救了,真的。”
“你又被騙,也是真的。”
陳躍:?
他隻是相信愛情而已,他有什麼錯?
退一萬步講,難道反反複複揭他傷疤的岑黎就沒錯?
陳躍捂胸口:“寒心,真正的寒心不是——”
岑黎禮貌微笑,然後關上耳朵,不準備在這裡繼續聽他講寒心的故事。
吃過飯七點,路燈已經開始運作,行人走過便劈啪亮起,宣告著夜晚即將來臨。
走在小道上,岑黎有一搭沒一搭地拍著手機側麵,像醒煙似的。
即使溫南星今天提前跟他說過,晚上會出門一趟。
但是和家人一塊吃飯還是出去看電影之類的,就成了迷。
消息也猶如石塊一般沉入了海底。
手機被收回口袋,又被摸出,猶豫許久,岑黎還是撥過去。
隻是這次的電話一小時都沒通。
直到半小時後。
本該接通的視頻被人轉了語音,這讓幾周以來嘗到甜頭的岑黎察覺到莫名有些奇怪。
“你到了嗎?”/“還在外麵?”
兩人幾乎是同一時間開口。
岑黎首先回答他的問題:“下午的時候就到了。”
但其實平安到家的訊息已經是兩小時前發的了,岑黎隻當是他沒看見。
溫南星‘唔’了一聲,看向頭頂即將到站的地點,然後吞吐著說:“嗯,還沒有回去。”
岑黎微微沉默:“和朋友玩嗎?注意安全,記得把手機調成聲音。”
長途汽車上很安靜,幾乎沒有傻子會選擇在夜間趕路。
溫南星把窗戶關上一些,試圖掩蓋住車輪滾滾的聲音,然後他‘嗯’了一聲。
快九點了。
岑黎猶豫,但終究隻是囑咐他:“不要太晚回家,不要單獨一個人,晚了就讓家裡人接你。”
溫南星毫不猶豫:“好。”
緊接著便是一個車輪打滑,以及司機猛踩製動。
溫南星不可控地傾身撞到車窗玻璃上,好在窗戶開得並不大,沒把他直接甩飛出去。
“哎呀,怎麼搞的!突然刹車要嚇死我們啊!”
“我喝水呢咳咳咳……哎喲喂嗆死我了……”
車廂內忽地變嘈雜,原來不是沒人,隻是椅背擋著,所以坐在後排的溫南星瞧不見。
此刻人群大聲小嚷,司機不得不先安撫大家:“都彆急都彆急,應該就是路麵打滑,指不定是哪輛車漏了油……哦前兩天剛下過一場雨吧,搞不好是泥巴沾了水……彆著急啊各位,我看一看。”
岑黎在手機對麵,依稀能聽見一些聲響,他心裡忽地冒出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但有些不確定:“怎麼了?什麼動靜?”
“啊……旁邊有一輛車突然壞了,停在馬路中間不能動了。”溫南星說,“大家都受到了一點影響。”
毫無破綻呢。
“你沒事吧?”疑慮比不上安全重要,那個冒尖的想法又被摁了回去,岑黎和他說,“這樣,等你到家我們再說。過馬路當心,記得看兩旁的車輛,不要玩手機,知道了嗎?”
“嗯,我沒事,好。”溫南星嘴上應著,實際巴不得岑黎快一點掛斷,他怕露餡。
可或許是上天偏要懲罰撒謊的小騙子。
司機嘗試了許久,又下車檢查過一番,仍然無法發動車輛。
沒了辦法,他撓撓頭隻能帶著歉意和一眾乘客們說前麵還有一個公交站點,這輛車已經沒辦法繼續行駛,他們隻能等候下一班車,或者在這裡打車。
可乘客又不蠢,這邊算是偏僻的區域,再說了大晚上的誰敢一個打車。
那還不如一塊坐大巴車安全呢!
起碼人多。
“都到這兒了,大家應該都是去南鎮的吧,要不就……拚個車嘛!”
溫南星心頭一跳,匆忙地說了一聲:“那我先掛了,一會兒到——”
電話那頭還未掛斷的人沒讓他說完。
細密的人群聲混雜著風聲,像小刀一般劃過耳朵。
岑黎忽而沉聲問:“你到底在哪?”
第47章
大家常說,旅遊無非就是從一個活膩了的地方離開,再到另一個其他人活膩了的地方去看一看。
好像這樣,生活就會更有盼頭一些似的。
畢竟城市那麼多那麼繁雜,一輩子都看不完全世界。
但溫南星這趟一點也不像是來旅遊的,他全身上下除了衣服穿得完整,其他沒有什麼東西是帶全了的。
連耳機都有且僅有一隻。
這裡的夜景並沒有方才車上的乘客們所說的那般可怖,周遭反而燈火通明,這一條路上甚至有二四十小時便利商店。
距離南鎮還有兩公裡,距離海灣還有三公裡。
算起來攏共一小時的車程。
所以在一群人的商量之下,願意繼續等末班車的人等車,想找人一塊拚車的到處挨個詢問。
幾個陌生的人三言兩語便成了誌同道合的朋友。
今晚的天穹見不到一顆星星,連月亮都害羞地藏在雲層身後。
溫南星隨波逐流,跟著他們一齊在車站坐著等,但不玩手機,因為有人囑咐他要保持電量,保持電話通暢。
他後背挺得直溜,觀察著頭頂的星空,倒是顯得有些易碎。
於是一位好心的女孩過來問他要不要一起拚車,但溫南星搖搖頭,說他自己有點餓,不打算現在就走,拒絕了她的好意。
恨不得打飛滴過來的岑黎,沒在公交站尋到人,倒是遠遠地,隔著玻璃櫥窗看見了一個正在等泡麵的小騙子。
兩周的時間能讓一個人產生許多變化,不僅是頭發長短,還有神態。
語言描述不清,但岑黎隻覺得,似乎又重現了第一回見麵的場景,青年對任何事物都保持冷淡。
岑黎沉默地穿馬路,心緒升騰。
溫南星坐在店裡,本就不算好的天氣突然開始下起了淅瀝瀝的小雨,在他眼前形成雨幕。
他似有所覺抬眼,雨幕中三三兩兩行人或奔跑或撐傘,以應對這場突如其來的雨。
可也有不打傘的。
就像鬆弛的外國人,風吹雨打慣了,淋雨倒是成了一種享受。
直到他發現,馬路對麵正朝他緩步走來的人,有些眼熟。
泛不起波瀾的眸子在隔著玻璃窗,同對方視線相撞的時候,有了點浮動。
對方穿的是件衝鋒衣,雨水落在他身上也隻是替他衝刷衣物上的泥濘罷了,最終還是彙集到地麵,形成一灘積水。
幾秒鐘的時間,男人清晰的五官便不由分說地鑽進了他的眼皮底下。
麵對那張明顯又冷又沉,如同今夜帶有涼意的雨一般的臉,溫南星張了張嘴又合上。
兩人視線交彙,像對峙,又隱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岑黎無聲地喘一口氣。
秋雨無情,他到底還是先脫了自己的衣服給這個小騙子披上,然後淡聲:“不要告訴我說這是你的晚飯。”
泡麵已經悶了五分鐘,香氣滿溢。
“不是,”溫南星快速否認,“我吃了晚飯才出門的。”
這是真的,但沒吃多少也是真的。
聞言,岑黎臉色稍微緩和了些,但沒比剛才好看多少。
動作夠快的,他要是沒打這一通電話,溫南星是打算明天再和他說這件事?
真是個小騙子。
溫南星還在思考自己到底要不要打開那碗牛肉麵,隻見岑黎忽地背過身,朝收銀台方向走過去。
和收銀員說了三兩句話,緊接著又回來。
“咚。”
很輕的一聲紙杯碰桌麵的聲音。
關東煮,旁邊是個紙袋,大抵是脆骨腸之類。
溫南星抬眼看他,眼底像是蒙著一層水霧氣,茫然,也有點委屈。
“不是餓嗎?看我做什麼。”
岑黎挪開視線,似乎這樣才能維持自己目前的冷厲形象。
大抵是真的有些餓,岑黎也是真的怕他吃不飽似的,點了好幾串都是實打實的肉丸子。
但對於小鳥胃的人來說,消滅一半已經是極限。
看他仍眨巴著眼睛望著自己,岑黎上牙碰下牙,摩擦著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還餓?”
溫南星搖搖頭,輕打嗝:“吃飽了。”
再吃多,晚上容易積食,睡不著。
“那我們,現在回去嗎?”溫南星看了眼時間,又說,“已經沒有末班車了。”
岑黎回以他一個‘你想怎麼辦’的眼神。
溫南星指指隔壁那家亮著燈牌的旅館,意思很明確,住一晚吧。
他沒忘記岑黎手上負著傷。
還氣著了。
可實際上,在從馬路對麵走到便利店的時候,岑黎心裡的氣就已經消了。
再換一種說法,他壓根沒氣,不過就是擔心溫南星一個人天南地北跑來的安全問題。
畢竟溫南星再怎麼說也是個成年人,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如果不是在這樣漆黑的夜晚偷摸跑來的話,他會更歡心。
旅館亮燈的牌子就在眼前忽閃忽閃,接觸不良一般,算不上什麼好住所,但能夠給雨夜無家可歸的人一個落腳的地方。
“走。”
岑黎麵無表情邁步,但卻是跟在溫南星步子之後。
裝模做樣,蔫壞。
小雨一時半刻停不了,出便利店前,岑黎順手買了把傘,接著撐起,傾斜。
像極了一位恪守職責的隨行保鏢。
就算是小鎮也有夜生活,比如接近十點半的街道,燒烤攤上依舊有喝酒碰杯談天說地的暢聊聲。
再比如這時候有位‘賣火柴的小男孩’,圍著他們倆一個勁地推銷:“哥哥,買一束花吧,買一束漂亮的花吧。”
至於為什麼是賣傘而是賣花,也許是獨屬雨夜一種的氛圍。
就像他們玩樂器的經常被人說:理想能當飯吃嗎?
看著那一枝枝包裝精美的花束,岑黎莫名不爽,他剛才分明聽見小男孩對著另一對打傘的小情侶說的是‘買一束花送給漂亮的姐姐吧’。
到他們這兒,漂亮‘姐姐’成了漂亮花。
也不能算作送禮了,隻是單純地想讓他倆買下最後兩束花而已。
所以區彆就是——他們是同性情侶,而那對是異性。
溫南星倒是沒注意這一個小插曲,他現在關心的是一會兒的住宿,關心旅館會不會滿員,是應該開一間房還是兩間……
進行思想鬥爭半分鐘,手心驀地被塞進來兩束花。
嫣紅,掛著小雨珠的玫瑰。
溫南星帶著疑惑望向他。
岑黎解釋:“最後兩朵,讓他早點回家。”
小男孩收了錢,沒回家,反而是一溜煙跑進了隔壁馬上準備歇業的文具店,出來的時候興高采烈,寧可自己淋雨,也要保護懷裡嶄新的那隻文具盒。
“……”那麼隻能改口了,岑黎咳嗽一聲,“送你的。”
溫南星接過兩束火紅,比炭烤爐上的火苗都熾熱:“哦。”
就哦?
岑黎:“。”
花型呈高杯狀,殷紅色卷邊盛開,似是象征風情與高傲。
嗅了嗅花苞清淺的香味,溫南星仰頭笑:“謝謝,我喜歡。”
岑黎眼觀鼻鼻觀心。
還有什麼可生氣的,麵對這樣一張明燦的臉,你好意思不做表示?
不過就是借著機會,第一次送花呢,靦腆又生澀。
岑黎撓撓後腦勺,小聲嘀咕一句‘喜歡就好’,繼續給人打傘。
傾斜的弧度愈發大,以至於他並沒有注意到右肩上一團被暈染成深色的布料。
就這麼走進亮堂的旅館大廳。
大約是有了這兩朵紅玫瑰的印證,旅館前台小姐姐經驗頗豐,進來就問他們要住幾晚。
默認一間房,兩人誰也沒開口反駁。
“一晚。”岑黎說。
“好的,退房時間為明天中午十二點,”接著前台小姐姐遞給他們一張房卡,“兩位,三樓出電梯後右轉第一間,房卡請拿好……”
接過房卡,溫南星心跳倏爾加快。
岑黎這邊同樣心臟突突,甚至懊惱地想他是不是在氣頭上,所以不過腦地就應了聲,不應該隨意地答應……開房。
即使此房非彼房。
沉默地進了電梯,又沉默地拿卡滴了下房門,壓下門把手看到房間內擺著兩張床後,岑黎才鬆懈下焦慮。
哦,是雙床房。
環境不錯,整潔,乾淨。
一切都很稀鬆平常,唯一不對勁的大概隻有浴室。
半磨砂材質,開著燈隱隱約約透著人影,關了燈更甚,輪廓都看得一清二楚。
尤其岑黎正拿著毛巾準備擦乾自己身上的水漬。
這個舉動換來溫南星小聲地‘哇’了一句。
隱在黑暗中的岑黎扭頭,對上他亮閃閃的眸光:“……?”
走出浴室,岑黎把所有燈打開,但或許是夜色漫黑,又或許是提倡全民省電,幾盞小燈泡昏昏黃黃,僅僅是亮。
“你先洗,我……下樓買點東西。”岑黎說著,有點落荒而逃的意味。
溫南星應了一聲,沒問他剛上來又要下去買什麼,隻是看著兩張床陷入沉思。
於是等岑黎再回來的時候,他發現原本的雙床變成了大床。
房間裡黑著,浴室裡沒有水霧氣,出去前是什麼樣,回來後還是什麼樣。
人呢?躺在合並床鋪的縫隙裡,隻是呼吸並不太綿長。
“星星?”
床頭小燈還沒滅,岑黎走過去,小心地掀開被子一角。
溫南星蜷縮著身子,眼皮半睜半閉,大抵不是美夢,以至於一直蹙著眉,連光潔的額頭都出了點汗。
岑黎也是出去吹風吹到一半才想起,兩人什麼都沒拿呢,衣服怎麼換?穿浴袍等晾乾?還是光著?
顯然都不太現實。
溫南星睡眠又淺,任何風吹草動都會醒。
所以夢與現實分不清,但看見岑黎的臉時,他仍舊下意識伸手去牽對方的手。
直到摸到對方掌心的塑料袋,他才如夢初醒。
“你回來了……”
睡了一覺,但不安穩,意識到自己占據了絕大部分的床鋪,溫南星挪一點位置,拍拍旁邊示意他也躺下。
“我沒洗澡呢。”岑黎嘴上說著拒絕的話,但身體拒絕不了,任由他牽著根手指塞進被窩。
“冷。”溫南星說,“躺一會兒,暖和。”
“……”
僵持兩秒,岑黎妥協了,脫了外衣側著身子,隔被子躺下。
被子摩擦衣物。
窸窸窣窣。
仿佛全世界都寂靜了下來。
從始至終包圍著岑黎的那一絲異樣感覺在這一刻被不斷放大,直覺告訴他兩周時間,中途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不愉快,是出櫃的問題仍然沒有得到解決?還是……唔?!
唇角被偷襲。
有人悄摸著挪過來貼了下他那兩瓣軟肉中央的縫隙。
對方似乎也隻是想單純地碰一下,然後便退開了,可突然,岑黎伸手,掌心壓著溫南星後腦勺,再一次封住他蠢蠢欲動的嘴唇。
不深,隻是緩慢地輕吻。
分彆再見後的第一個吻,是拋開一切,是溫柔繾綣,是訴說想念。
一吻許久才分開。
黑暗中,擁擠忙碌的唇齒間突然冒出一道輕柔的聲音,帶著喘息:“你買那些了嗎?”
岑黎同他十指相扣,聞言,手間動作一停:“什麼?”
溫南星低垂著眼睫,目光所及之處,是貼身短袖勾勒著岑黎的胸前後背,肩部肌群,聽見的是心跳的轟鳴,觸及到的凸起是隱忍的青筋。
他掀起眼皮望向岑黎,對方目光是柔和的,是溫暖,更是包容的。
頃刻間安靜一片。
電光火石,岑黎覺得自己能讀出溫南星眼中的意思,可他仍舊被他這句話驚到,下意識掃了眼那堆放在床頭櫃上的塑料袋。
買的是耳塞,口香糖和水。
進了便利店想來盒煙,後來還是忍住了。
岑黎沒有煙癮,也不習慣依賴這種一下子便能讓人鎮定下來的東西。
吐兩口氣,衝個涼,怎麼都能冷靜得下來。
可偏生溫南星覺得他沒明白,更加直截了當地問:“便利店裡沒有嗎?”
進度條這東西,隻要一方有意,它自己便克製不住地往前移動了。
“想用那種東西?”岑黎撚了下溫南星耳後的皮膚,唇齒細細磨著他的耳垂。
過電般酥癢,溫南星咬了下唇:“沒有也可以……”
話音剛落,唇瓣便被啃咬了一口,即使再輕柔,也讓毫無準備的人突地一顫。
“星星……寶寶,你最好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聲音變得嘶啞,眼底的光線似乎都黯淡了下來。
神經末梢緊緊被拉扯,提起再落下,密閉的空間裡似乎連氧氣都供給不足,呼吸在齒間流連,交錯。
那是失控的力量。
“玫瑰呢?寶寶。”
脊背彎曲的漂亮弧使得身後的人能夠完全包裹住懷裡的人兒,鼻息灑落肩頸,發絲同發絲纏繞。
寬厚的手掌繞過後腰,來到身前。
撫觸,但更多的是一種聊勝於無的安慰。
“抓住它,對……不要碰其他地方,好嗎?”
兩束盛放的花朵被人攥在手心,手勁之大到塑料包裝都有些變形,花瓣在枕邊零零散散掉落,或多或少為潔白的床單沾上了些絢爛。
雙手短暫地失去自由,溫南星隻能將安全感寄托於背後寬廣的胸膛。
心跳隨著時間流速愈發凶猛。
岑黎本能地接住他愛人的依賴,並提供更多,擁抱,親吻,和觸摸。
溫熱的唇印順著發尾往下刻,路過圓潤的肩頭,線條感的肩胛,蜿蜒的脊柱……
輕得像羽毛拂過。
然而下一刻,某種濕潤的東西忽然滴落在小臂。
他開始感受到懷裡人開始顫抖,就連呼吸都在胸膛的起伏間變得不規律。
急促又劇烈。
岑黎一頓,畢竟生疏,心下有些慌:“怎麼……”
然而就在這時,如窗外小雨拍打玻璃窗似的濕潤,一滴接著一滴——
不是汗水也不是一閃而過的液體。
而是眼淚水,不要錢似的,大顆大顆往岑黎手背上砸。
是溫南星在哭。
第48章
岑黎幾乎是立刻停下手裡的動作,連滾帶爬起來開了燈。
‘啪’地一下,屋子亮堂多了。
溫南星弓著身子背對他,仍舊保持著先前的姿勢,隻是一直垂著眼簾,眼眸茫然又空蕩。
對於突如其來的哭泣,似乎沒有多少波瀾。
仿佛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好端端地,忽然心裡泛酸。
可眼淚就是止不住。
岑黎這會兒正心慌意亂,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沒敢給人翻身,也沒敢再繼續有什麼動作。
“怎麼了……怎麼突然哭了,我弄疼你了?我凶你了不是,沒凶你呢……”
可以說這是向來誌驕意滿的岑黎第一次手足無措,跪在床沿邊上倉皇地抬手幫人抹眼淚珠子。
然而堆積許久不曾宣泄的情緒宛如裂了一道口,剛擦掉落下來的舊淚水,眼眶裡又蓄起新淚水。
分明無聲,但砸在岑黎心口,劈裡啪啦一串響。
岑黎更慌了:“彆哭彆哭……不弄了好不好?不哭了……”
什麼象征著浪漫的玫瑰花瓣,大手一揮,全抖地上。
心亂如麻地給人擦眼淚,他甚至都忘了,其實有個東西名叫紙巾,能夠代替手指,也更吸水。
岑黎隻是單一地重複抹掉這個動作,而溫南星就像一台永動機,身體裡的水都快流乾了,卻也沒見得能停下哭。
到最後眼睫上還掛著淚珠,岑黎手背上也到處是鹹鹹的水。
過了許久岑黎後知後覺才意識到,興許溫南星另有原因,並不是單純地對他的態度表示不滿。
但他確實不知道該怎麼辦,隻能像哄小孩那樣去哄他:“我說外麵怎麼不下雨了,原來是轉移到裡麵了呢。眼睛都哭紅了,不哭了,不然明天該腫了……”
說完,岑黎又頓了一下,乾脆不勸‘雨’停了,顧不得身上乾不乾淨,徑直在溫南星身邊躺下,把人擁進自己懷裡:“哭吧哭吧,臟衣服等明天一塊洗——”
潔癖這件事大概和遺傳有點關係。
話音剛落,岑黎便感覺有一隻軟綿綿的手撐在自己胸口,似乎是在用力推,但效果微乎其微,跟摸差不多。
“手感好嗎寶寶,要不再摸兩下,還是想換個地方?”岑黎福至心靈,握著他的手往腹部伸,“隔著衣服還是不隔著衣服?摸吧隨你摸,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溫南星剛恢複一些的理智又有些宕機,推搡著想離他遠一點。
“不舒服……”
岑黎差點想問他那摸哪裡才舒服。
“不舒服?哪裡不舒服?”
聽到他說不舒服,岑黎立刻鬆開手,捧起溫南星的臉頰仔細地瞧。
溫南星頓了一下,意識到他們剛才親密過,但是沒洗手……算了,反正眼淚也擦了,哪都碰過了。
岑黎沒功夫關心自己手上到底乾不乾淨,最重要的是溫南星眼睛泛紅,蔓延至眼眶一圈,不正常的紅斑點。
“你像一隻兔子,不對……”岑黎蹙地回過神,察覺到這不對勁,“眼睛怎麼這麼紅?過敏了?玫瑰花?”
溫南星思忖一下,微微點頭,他張了張嘴但還沒說話,話音卻被岑黎劫去。
“花粉過敏?”岑黎眉頭更緊了些,“過敏可不是鬨著玩的,我去買藥——”
“藥物有沒有什麼過敏的?”
這下他沒繼續點頭,潮濕的眼眶令溫南星視線都有些模糊不清,他拉住岑黎,同時也保護住那束即將被丟到垃圾桶裡處理掉的花。
“不是的……眼淚——”
哭了太久,嗓音都變得沙啞了起來。
“嗯?”岑黎都沒聽清他說了什麼,擰開桌上的礦泉水,“先喝點水,等我一會兒。你剛剛說什麼,累?”
溫南星沒說完呢就被要求補水,他斜著目光,指了指岑黎手背上乾涸的淚珠:“眼淚。”
“……過敏。”
岑黎怔怔。
“眼淚過敏?!”他仿佛是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溫南星咽下喉間的水,點點頭。
靜默。
岑黎腦子似乎被人摁下了暫停鍵,消化許久後,他深呼吸一口氣,半開玩笑地說:“你那麼嬌氣啊,小少爺。”
溫南星抿唇:“……對不起。”
“小腦瓜想什麼呢,你有什麼好對不起的,”岑黎摸他腦袋,“你都哭給我看了,說明我確實是那位命中注定,所以再難養我也認了。”
溫南星不可置否。
岑黎另一手拍拍他的背,溫聲:“彆想那麼多了,好好睡一覺……”
說罷,岑黎準備起身,但攥著他衣袖的手確實怎樣都不肯鬆開了,宛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知道這個時候陪伴很重要,但過敏這件事可大可小,沒什麼比健康更重要的事了。
岑黎抬手抽了張紙巾,這次吸走溫南星眼角最後的濕潤,然後輕貼他的額頭,再貼他的嘴唇:“過敏得吃過敏藥啊寶寶,我保證馬上回來,好嗎?”
溫南星仍舊不為所動。
僵持許久,他說:“一會兒自己會好的。”
岑黎將信將疑,拗不過他眼巴巴的眼神。
“行,來吧,抱抱你好久不見的男朋友。”
懷抱過於溫暖,而長途跋涉過累,這一晚上,岑黎什麼也沒問,僅僅提供一種‘哄睡服務’,比如需要講童話故事的同時一下一下順著撫他的背。
好像這就是愛的終點。
看著已經陷入沉眠的恬靜麵容,岑黎細心地替他把亂糟糟的衣服平整地撫平,接著又給他拉高被子,撚好被角。
“一次性把一年的眼淚都流完了……”他微歎,忽然猛地反應過來。
鳥類一年之中絕大多數時間或是在遷徙的路上,或是在準備遷徙的途中,向南或者向北,不會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
似乎溫南星也是這樣,無拘束,卻絕對不是自由。
他甚至連哭都做不到隨心所欲-
小雨淅淅瀝瀝下了一整夜,第二天的天氣倒是放了晴。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溫南星醒來的時間點不太對,房間外麵能聽見鄰裡在走廊走動,亦或者是交談的聲音。
身邊空空,但是有一個柔軟的枕頭,背後有一床堆成人形的被子。
溫南星被夾在中央。
像一塊夾心餅乾。
“……”
他盯了兩秒兩側荒唐的行為,不難想象這是誰乾的。
岑黎早早出去尋覓食物,而溫南星就像當時在醫院,他照料的那一窩小鳥。
但其實現在已經中午十一點了。
開門看見溫南星迷茫地坐起身子,正在醒神的樣子。
岑黎發覺他還挺喜歡這個長度的頭發,尤其現在剛起床,頭發都打卷,碰一碰還有彈性,但卻壓不回去,莫名像個洋娃娃。
他湊過去自行要了一個早安吻,然後問:“睡好了嗎?”
溫南星點點頭,看著他扯過一張桌子,豁然想起:“是不是要退房了?”
“沒有,我跟前台續了時間,到下午兩點呢,”岑黎邊說邊拆開塑料包裝盒,“要是沒睡好,就再躺一會兒,來得及。”
溫南星搖搖頭:“睡好了。”
“那就吃個早飯……”岑黎話說一半,忽然湊近看他,“我怎麼感覺你的眼睛又嚴重了?癢嗎?”
其實不說的話,溫南星自己都沒注意到,一旦提起,就仿佛萬蟻噬心。
“有點。”
他想撓一下,卻被一雙手桎梏住。
“彆抓,容易發炎。”
接著就看見岑黎變戲法似的從塑料袋裡掏出來一把藥。
真是用掏的,一隻手抓盲盒似的,四五種不同的中成藥,抹的藥膏,滴管藥水,一股腦全拿出來,獻寶一般奉上。
再接著跟他說:“藥店買的,你看一下能不能吃。”
輕描淡寫,但一桌子藥。
溫南星簡直目瞪口呆,半晌他問:“你是把藥店買下來了嗎?”
岑黎笑而不語,幫他看說明書:“滴眼液和藥膏,這兩個效果應該好一點。”
吃過飯,用過藥,他們趕在兩點前退了房。
也幸好岑黎出門一趟不止是帶早餐回來,也幸好被重視著,所以戲劇性的過敏症狀沒殃及到眼睛內部,要不然溫南星覺得自己可能得瞎一段時間。
而對於昨天的雨,溫南星沒有開口,岑黎也並無想要解開心中疑惑的想法。
“你不問我昨天為什麼突然……”
溫南星欲言又止。
“嗯?”
“首先,你昨天又是掉小珍珠又是過敏的,我也那麼沒良心吧,要在這個節骨眼逮著你問東問西,”岑黎偏頭,“其次,我其實很慶幸也很高興你能在我麵前……釋放情緒,隻有你認為的所謂親近的人,才會讓你這樣毫無保留,對吧。”
岑黎一手牽他的手,一手在手機上劃拉兩下,他在叫出租車。
“你的過去或者是家庭又或者……一切,完整的你。等你想說了,我就當你那個最忠實的聽眾。”
溫南星看著他,睫毛微微顫動,喉結滾了兩下,他慢慢吞吞地張了張嘴,但是兩聲車喇叭,讓他即將脫口而出的話音又縮了回去。
“車來了,等回家,你再慢慢和我說。”
岑黎笑著開車門:“上車,小少爺。”
很巧的是,司機師傅竟然是昨天送岑黎過來的那位。
同樣的,他也認出了半夜急匆匆打車的那位先生。
“昨天夜裡雨大啊,我本來都不想接你這單的,但又看你挺著急的樣子,”司機鬆弛地把胳膊搭在窗口,自來熟地同他們打招呼,“沒想到是緣分,昨天拉了你,今天還拉你!”
兩人都沒行李,上了車,岑黎說,“不好意思啊昨天,來接人的。本來想趕夜路,怕危險還是湊合過了一夜,不然還得再麻煩您一趟。”
司機師傅樂了,看了眼後視鏡,說:“你這哥哥還挺不錯的,親自來接弟弟回家,嘿!感情真好!”
岑黎下意識想否認:“哦,不是,我們——”
未落,溫南星已經劫去了他的話音。
“嗯,他很好。”
溫南星歪了一下腦袋,朝他伸出手:“我們回家,哥哥。”
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岑黎側頭,隨後緊緊牽住他遞來的掌心,五指扣上,握住。
“好,回家。”
第49章
“過敏性結膜炎。”穿著白大褂的醫生不苟言笑。
岑黎立得溜直,看著大夫的眼神犀利得像是要將人戳出一個洞來,彙報情報似的說昨天發現的過敏,今天用的藥。
然後同樣嚴肅地問:“很嚴重?”
秋季換季嘛,有點小毛小病很正常。
老大夫仰頭瞅了眼快比那株發財樹還高的人一眼,默默寫病曆,說:“……一天不見效,眼藥水繼續用,畏光的話就買個醫用眼罩貼上。”
到底還是醫者父母心。
以至於溫南星一回來,什麼地方都還沒去,就被人先盯著就醫。
其實不是什麼大事。
但岑黎覺得特彆有必要,那溫南星就不說話了,任由他去領藥,接著過來給自己貼眼罩。
……溫南星徹底變成獨眼龍。
醫用眼罩沒有尺寸這個東西,對於溫南星這個巴掌臉來說,一隻眼罩就已經占了眼周全部麵積,一點光線都沒法透進,完全封閉。
視線都不清晰。
“還能筆直地走路嗎?看得清嗎?”岑黎在他麵前揮揮手。
溫南星挪開他的手,很有骨氣地‘筆直’行走。
結果就要摔了。
岑黎一把給人攔腰抱住。
“走得很筆直,”岑黎憋笑,“但是前麵有台階。”
站穩,溫南星抬頭道了聲謝謝,眼眶紅紅,但唇紅齒白,更像一隻小白兔了。
“行了,牽吧,咱倆還客氣啥,”岑黎遞出包容一切的掌心,說完又思忖一下,“還是我背你?”
溫南星不疾不徐:“……不用了,起碼我有手有腳。”
岑黎挑挑眉,覺得好笑,說得好像他斷手斷腳了似的,但他不反駁,是因為他確實沒理由反駁。
複健之路漫漫……
兩個病患啊。
上次來醫院還是因為遭遇當街搶劫,沒仔細觀察過醫院周邊,眼下慢慢悠悠走路,溫南星才發現,遼闊的海域近在咫尺。
短短小段路,十分鐘。
溫南星能看見海鷗自在地飛躍海平麵,能看見淺灘周圍有父母領著孩童,赤腳玩水,或用沙子搭建心中的城堡。
其樂融融。
“我好像……沒有和你說過我的專業。”溫南星極目遠眺,忽地開口。
海浪拍打礁石,掀起一陣陣風浪。
“我學的是大提琴,古典樂器。”
岑黎偏頭楞了一下,視線在他側臉停留了片刻,接著又轉回去望著波光粼粼的海麵。
他聽著。
除了父母輩的愛情故事,溫南星說了另一些事。
……
很多人都誇,溫介遠溫總年少有為,業界棟梁,對逝去的妻子深深眷戀,兩個兒子更是青年傑出。
和絕大多數的父母一樣,溫介遠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儘一切所能幫助子女們規避那些成長道路上的崎嶇。
作為最親近的家人,他認為子女們還小,沒有自己的職業規劃。
作為商人,他清晰明白,但凡是一個小數點的錯誤,說不定就會導致萬劫不複。
所以試錯的機會越少,對他們來說便更有利。
但雷厲風行的溫總方方麵麵考慮許多,卻沒考量到兒女不是計算程序,也不是生意,而是有思想的人。
而溫南星呢,他是所有人眼裡羨慕的對象,有美好的家庭,有疼他的哥哥,有數不完的家產……
即使什麼都不做,他也可以安然無恙地過完這輩子。
或者說,大家都一致認同,錢也好,前途也好,他隻要勾勾手指就可以拿到,輕而易舉。
正如他們所述,溫南星不缺這些,可從小缺失的母愛,無法用其他東西替代,也因父親的工作性質,鮮少嘗到父愛。
從小陪伴他的,是音樂,是一個個流淌的音符,他的的確確喜歡音樂,正是因為喜歡,所以才能在這條道路上行得遠。
即使他的初衷與首選並不是大提琴。
時間悄然消逝,落日在他們頭頂。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一路散步到了海邊,海清沙白,旁邊的小酒館和路燈一同亮起燈,霓虹在二人的視線裡悄然綻放。
“聽上去很孤獨。”岑黎沉默地聽完,隻說了這一句。
是,驅使他離開熟悉的地方,毅然決然地背著行囊來到一個臨海的城市。
相較於岑黎,他本身就可以撇開父母的話題不談,因為沒有東西可以談,但雙方皆缺失的角色在他這裡並不等於不幸,至少他的成長之路比溫南星有更多選擇。
“孤獨……”
溫南星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評價了。
“但今後你要和這個詞告彆了。”岑黎遞給他一顆糖,“至少要孤獨,也不是一個人孤獨了。”
“小時候我很想要一個機器人,就是那種能幫我寫作業的克隆機器人,跟我長一模一樣,能夠應付老師同學,然後自己跑出去逍遙快活。”
“其實現在還是想這麼做,這沒什麼羞恥的。”岑黎說,“有時候為了迎合彆人,是會失去自己的。”
“你隻需要做你自己,這就夠了。”
溫南星拆開糖紙包裝,西柚味的薄荷糖,冰冰涼涼。
他盯著手裡方方正正的一粒,問:“你什麼時候買的?”
岑黎捏著糖紙對折再對折:“昨天。”
“後來出去買的。”他補充。
沒買煙,至少得買點其他能鎮定的東西。
溫南星丟糖進嘴裡的動作滯了一下,對於昨晚的混亂,他選擇以耳尖漫紅回應。
“甜的東西能刺激多巴胺,讓不愉快的事情就止步於此。”岑黎烏黑靜謐的眸子望著他,像一汪平靜的潭水,給人安定。
溫南星呼吸輕滯,緊抿的嘴唇放鬆了一些,隨後‘嗯’了一聲,然後望向他手裡的糖紙,問:“你會折紙嗎?”
“用這個?”岑黎兩根手機夾著那張糖紙,注意到對方的視線,他不假思索,“會,你想讓我折什麼?”
溫南星猶豫一下,還是什麼都沒提,隻說:“都可以。”
岑黎道了一聲‘行’,佯裝抱怨:“考官給我出題,還不給具體的題目,是不是故意為難我這個差生呢?”
溫南星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一下被他逗笑:“但也沒有規定範圍。”
“幫你作弊,打高分。”他眨眨眼。
“成啊。”岑黎抬眼瞧他一眼。
然後溫南星就看見他不那靈活的手指,卻靈活地左疊右疊。
很抽象,有點鐵漢柔情。
溫南星毫不掩飾地盯著岑黎看,雖說他親自挑選的這位男朋友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帥哥,但也是出挑的,刀削下頜,硬挺五官,肌肉線條清晰,一種野性的美。
看著看著,溫南星就想揚嘴角。
所謂人不可貌相,眨眼的功夫,小小的不起眼的糖紙,搖身一變,成了惟妙惟肖的小蝴蝶,逼真得似乎下一秒便會從手裡飛走似的。
還真讓他折出了一個小玩意。
“挺久沒玩過這個了,”岑黎攤平掌心,小玩意被放在上麵,“看出這是什麼了嗎?”
溫南星忽地笑了:“我知道,蝴蝶。”
岑黎替他撩開額前的碎發,看他上揚的唇角,猜他應該是喜歡這個的,遞給他都接得小心翼翼,搞得像是什麼珍寶。
岑黎忍不住在他腦袋上又搓又揉。
太可愛了。
溫南星撥動紙蝴蝶的翅膀,確實對這張‘考卷’滿意極了。
似乎是遠處的流浪歌手開了嗓,風裡夾雜著民謠歌聲,搖搖晃晃飄過來,讓人心生柔意。
嘴裡的糖隨著溫度的升高而融化,溫南星順著唾沫咽下肚子裡。
“還有彆的味道嗎?”他想再要一顆。
岑黎沒有摸口袋,而是轉頭問:“要不要嘗嘗我這個?”
溫南星道了聲‘好’,接著嘴唇便被柔軟覆蓋,他眼睫輕顫,呼吸逐漸沉重。
他知道自己這次或許是真的被堅定選擇了。
所以溫南星主動地伸出手,勾住愛人的脖子。
兩人坐在燈塔下,欄杆兩邊掛著一些上了顏色的舊輪胎,五顏六色,似乎是為了將這處略顯灰暗的地方填補上一些色彩。
旁若無人地接吻。
海風,燈塔,砂礫……所有一切都是他們的見證。
長長一吻結束。
“什麼味道?”岑黎拇指摩挲他耳後。
溫南星咬了下唇,猶豫:“檸檬?”
岑黎在他臉上狠狠親了一口:“不虧是哥哥的寶貝,這都被猜出來了,真聰明!”
“走,帶你回家吃飯。”
溫南星眼尾彎彎,笑著‘嗯’了一聲,同他十指相扣。
沒有得到小星星的人,在這個秋天收獲了一隻小蝴蝶-
惦記著溫南星突如其來的過敏,岑黎接連好多天做菜都不敢多放油,生怕重油重辣重調料會對他的健康造成什麼影響。
甚至照料得有些過分小心翼翼,洗衣做飯乾家務,搬個椅子的事都要爭著搶著。
乾什麼都怕人磕了碰了。
也不能怪岑黎太緊張,畢竟溫南星那一次毫無預兆的情緒釋放,嚇得他幾乎半條魂都沒了。
知道的是偶爾一次排毒,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把人怎麼樣了呢。
誘發過敏的源頭有多種,總之岑黎是不敢再送花了,最多搬幾盆草過來,給室內添點綠色。
對於溫南星的家庭,也不敢多問,有疑也隻能等他自己開口。
畢竟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哪時會說錯話,又或者是哪句話會觸碰到對方的淚點。
好在溫南星沒說,其實哪是一年的眼淚水,他是把好些年的眼淚都一塊奉獻給岑黎了。
那不得供到天上去。
直到現在,溫南星才想起來岑黎當時說的有關淚痣的假說,什麼愛人的印記,三生重逢……
眼下從某些玄學的角度來說,是準的。
那他們上輩子是經曆過生離死彆?
溫南星心緒又像放風箏似的,飛出去召喚不回來了。
其實對於一位眼淚過敏,尤其對很多事情又保持淡然心態的人來說,長期沒有悲憤的情緒實屬正常,畢竟生理上的不適告訴溫南星,他不能有。
否則下場就是現在這樣。
獨眼,遮擋視線,生活快要不能自理……
那是岑黎那麼認為,溫南星堅持覺得自己生活可以自理。
譬如眼下,岑黎穿著件白T,袖口挽至臂膀,綁著件圍裙,一副人夫模樣,轉身看見溫南星坐在小板凳上,低著頭對著地上的臉盆不知道在想什麼。
“在做什麼呢?”
岑黎現在好像每分每秒都在盯著他的小音樂家。
小音樂家除了吃飯睡覺打豆豆,沒彆的事可做,或許偶爾會職業病一下,在腦子裡練譜,那也是實在受不了某一棟樓裡有人能把二胡拉出‘滋啦滋啦’的……噪音。
音準這個東西,隔行如隔山。
聽見他問,溫南星抬頭:“不知道什麼時候沾到了點油,洗衣機沒洗掉,我就想搓一下。”
“這位病人,你是不是對自己沒有清晰的認知?”岑黎看他生疏地捏起衣服一角,莫名有些發笑。
溫南星茫然看他。
“病人要有病人的自覺,你這兒的地盤已經都劃歸給我了,”岑黎邊說邊給他出謀劃策,“油漬,乾搓不行,先放著吧,一會兒我來。”
溫南星被他拉起來。
鍋裡還小火煨著湯,香氣四溢。
岑黎遞過來一勺子:“過來,嘗嘗。”
嘴裡驀地被塞了兩塊肉,溫南星嚼吧嚼吧:“不鹹不淡,剛好。”
岑黎笑而不語,轉過身又夾了一筷子:“再來一口。”
這次是蒜香排骨。
還沒咽下去呢,岑黎又:“喝口湯。”
溫南星後知後覺:“……你不是想讓我嘗鹹淡吧?”
“是嗎,是吧,”岑黎不否認,“好吃嗎?”
溫南星點點頭,倒是真的好吃,雞肉軟爛,肉質鮮嫩,一看就煲了很長時間,排骨炸得酥脆,一咬就出汁,滿滿都是香味。
廚師長勤勤懇懇地投喂,試菜員兢兢業業地品嘗。
一頓操作下來,溫南星隻不過是在廚房小窗口站了兩分鐘,就已經想打飽嗝了。
時間是晚上七點,桌上是熱騰騰的三菜一湯,電視裡放著不知道哪國的泡沫劇,沒人看也沒人在意。
挺長時間沒邁進家門,但離開前溫南星將自家鑰匙托付給岑黎,以至於房間一直有人打理。
而直到現在岑黎也沒忘記給那株‘愛情結晶’澆澆水,曬曬日。
好像真成了一個家的樣子。
“你之前不是說想體驗一下三天三夜不醉不歸嗎?現在有個機會。”
溫南星把被流放的仙人掌放回餐桌,聽到岑黎的話後轉頭:“什麼?”
“陳妙妙沒明裡暗裡騷擾你嗎?比如問你出生年月和日期什麼的。”岑黎把曬足了日頭的含羞草捧回室內,偏頭說。
溫南星思忖了一下,想起來他確實有說過羨慕他們過生日的氛圍。
他猶豫地點點頭,但仍不明白岑黎想表達的意思,於是問:“她想去……酒吧?”
岑黎豎起一根手指,來回搖晃:“她想辦派對。”
“派對?”
溫南星福至心靈:“給我……嗎?”
“不排除她是借這個機會,趁著開學前再瘋玩那麼兩天。”岑黎朝他招招手,然後把不明所以的小音樂家抱上腿,坐到沙發。
他拿下巴蹭了蹭溫南星的脖頸,像隻雄獅一般嗅著,又啃咬,仿佛是在標記自己的獨屬。
“你想去我們就去,不想去我就帶你去彆的地方。”岑黎的聲音含含糊糊。
“……那就去吧。”溫南星被他細密的胡渣弄得有些癢,“派對地點在哪裡呢?”
問完,他恍惚意識到其實他不會認真回答這個問題了。
岑黎確實是貪戀現在的溫存:“不知道,隨他們。”
他抱著人,一用力便把人摟進懷裡,手指纏繞著對方腦後的發絲,摸到後脖頸,腰間的掌心四處遊走。
一種哄小孩睡覺的姿勢。
“樓上小花園……”溫南星夾縫裡的話音顯得更加單薄,他調整了一下姿勢,“之前房東說算是附贈,可以給我,但是一直沒有時間打理。”
岑黎忽地一頓,靜止不動了。
“……一直放著不用的話,是不是太可惜了?”溫南星說完,他抬頭,眼神裡的迷蒙還未消散,似乎在疑惑他為什麼突然被點了穴。
放在胸前的掌心不安分地偷偷來回移動,絲絲縷縷傳遞溫熱,讓岑黎驀然回神。
“護欄太老舊了,而且周圍全是雜草,現在這個季節的夜晚也很招蚊蟲的。”他抓住那隻放肆的手,穩住自己聲音。
然後托著溫南星的屁股起身:“等過段時間,等我倆完全好了,再去考慮要不要翻新,好嗎?”
溫南星被他突然一帶,失去平衡,隻能抓住眼前的稻草。
此刻的他就像一隻考拉,迷糊。
“走,去給你把衣服搓了,”岑黎說著,視線轉至他額前碎發,“順便當回托尼老師,洗剪吹和按摩要來一套嗎客人?”
溫南星睜著眼睛說瞎話:“我沒錢。”
岑黎‘嘶’一聲,認真地想了想,然後告訴他:“也不貴,一個親親就行。”
“那我考慮一下——”
“彆考慮了,”岑黎吻他被眼罩遮住的眼尾,“如果你以身相許的話,未來我可以給你講很多笑話。”
所以彆哭,也彆擔憂害怕。
他們像兩方極端的磁極,各自是孤獨的人,卻在亂糟糟的世界裡不由自主相吸,相持。
相愛。
第50章
不得不說,論照顧人這方麵,其實沒人比岑黎更加細心了。
就連溫南星自己也沒想到,平日裡看著不大好惹又五大三粗的‘壯漢’,會給他溫溫柔柔的洗頭發。
期間包括但不限於問他水溫燙不燙,脖子累不累,修剪碎發按照毫米來計算,吹頭發的時候吹風機離八百米遠,保持恒溫,說這樣不會燙壞頭皮,對發質也好一些……
有一點用力過猛的細心。
導致溫南星有些舒服過頭,困倦得實在撐不住,歪著腦袋就靠在人肩膀上開始眯覺。
岑黎給人吹風吹一半就發現了,窩在他胸口的青年一動不帶動,真的是任人擺布。
半晌,轟隆隆的風聲停了,他把溫南星安置到床上,讓吹風機歸位,這才複而進臥室給他關上抵禦夜風的窗戶,蓋好被子。
小夜燈還沒關,幽幽光暈染上溫南星的麵頰,襯得白皙的小臉氣色都好了不少。
“你睡……”察覺到眼前的陰影,溫南星迷糊著捏著被角,掀開一點點,示意他過來躺下。
估計還沒分清楚這裡是哪兒,住旅館那已經是昨天的事兒了。
岑黎伸手過去掐了下他的臉蛋,很輕一下,然後蹲在他床邊溫聲說:“床太小了,我躺下會把你擠下去的,乖,自己好好睡。”
單人床確實沒有多大,但絕對稱不上小,畢竟溫南星一個人,其實占不了多少地方。
晚安吻照例落在額頭,岑黎起身準備離開。
溫南星有點清醒,但又好像沒完全醒來,他勾住岑黎放在床沿的手指:“陪我睡吧。”
岑黎一時間有些沉默,但大概知道他這是為什麼,因為即使兩人住對麵,即使隻需要打開兩扇門就可以見到,也會感到不安。
或許更怕的是他會突然消失不見。
……
岑黎最終還是留在溫南星的房間裡,躺在他的小音樂家旁邊。
回到這裡的溫南星表麵上看上去睡得很好,但實際上他這一晚上都在重複那些光怪陸離的噩夢——
有他父親帶著怒意的摔琴,有他哥對他說‘他們都會變老的,你要為自己的將來考慮’,也有他沒日沒夜拚命拿曲譜音符掩蓋自己的情緒,還夢見他母親,一位溫婉的女子,抱著他聽舒緩的鋼琴曲……
最後,是他猛地從天台掉了下去。
但他發現他沒死,而是落在了一片花海裡,一偏頭,岑黎就和他一塊躺在這一仙境中。
溫南星猛地睜眼,往左邊看,確實看見有人睡在他邊上。
沒有多的枕頭,隻能依偎在一塊,擠著同一隻枕頭。
兩人麵對麵,岑黎的手還放在他脊背上,察覺到懷裡的人動了兩下,他本身也睡得並不沉,於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安撫。
然後岑黎就感覺到他的下巴上有東西在來回磨蹭,一會兒像大黃的絨毛輕柔,一會兒又像大黃的爪子鋒利。
岑黎眯著眼縫,睜開眸子,模糊的視線裡是溫南星盯著他下巴,手指頭搓啊摳啊的動作。
已經是早上了,日光透進窗簾下擺,細長的光斑漫上床尾,給予室內一絲光亮。
“怎麼醒這麼早,”岑黎扣住他的手,在指縫親了一口,“睡不著了嗎?”
溫南星沒吭聲,忽然揪了一下他下巴上的短硬毛發。
“嘶……乾什麼呢?”岑黎瞪大眼睛看他,使了點勁捏住那隻作亂的手。
溫南星好奇地感歎:“又長了一點。”
岑黎哭笑不得:“長了就刮了,一根根硬拔我會死的。”
話音剛落,溫南星僵了一瞬。
岑黎也滯了一下,似乎這一不吉利的字眼在兩人這裡成了一道屏障與禁忌,不可說。
因不過腦的脫口而出,岑黎朦朧的睡意不複存在,整個人都無所適從,忙不迭找補:“我的意思是會痛,會很痛的……”
短暫地緘默,溫南星輕聲道:“嗯,我知道,不要你痛。”
岑黎還想說點什麼,但是溫南星卻拉著他起來,指著他微微冒出頭的胡渣,意思很明確。
“我幫你刮吧。”
“嗯……嗯?”
擁擠的五平米衛生間裡,站著兩人。
一個握著剃須刀躍躍欲試,另一個雙手撐著台麵,惶惶失措。
岑黎頻頻吞咽唾沫,絕大多數人們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例如即使是最親近的人給你剪指甲,都怕會一個不小心剪到肉。
所以麵對溫南星突然綻放著笑意盈盈的眸子,他總覺得這裡邊有什麼陰謀存在。
但小音樂家有什麼錯呢,他隻不過是想嘗試一下以前沒做過的事情罷了,尤其這隻是刮胡渣而已,一件小事。
嗯,拿男朋友當試驗品,很合理。
“等一下等一下,寶貝,這個不能一上來就刮臉的。”岑黎看著近在咫尺的剃須刀,感覺自己的下巴已經開始發疼了。
溫南星眼神詢問他,那怎麼用?
岑黎先捧了把水,隨意地打濕下頜,接著再打開一瓶噴霧,細密的泡沫經過清水打發,綿綿地擁在臉頰下方。
然後再把轉過身,屈膝,讓溫南星伸手就能夠到他的臉。
“手不要碰刀片的位置,”他提醒,又說,“順著刮就行。”
溫南星眨眨眼,示意他再低一點頭。
岑黎聽話地把自己的臉蛋放他手心上。
“小花園,我想……”溫南星手裡握著剃須刀,一邊說著一邊動作也沒停,看上去格外認真。
岑黎分出一絲目光:“嗯?”
“把四周都圍起來,做成玻璃房,種上很多很多植物,冬暖夏涼,我們還可以請人過來玩,燒烤,電影……”溫南星一點一點說著心裡的想法。
岑黎視線朝下,就看見溫南星眉眼彎彎地問他:“好不好?”
“……”
看著在他麵前晃悠的刀片,岑黎無奈一笑,舉雙手投降:“我現在有說拒絕的權利嗎?”
當然沒有。
岑黎移開目光,不動聲色地抓住溫南星的手,讓刀片轉了方向。
刮胡渣沒什麼技巧,講究一個細字。
所以溫南星上手很快,三下五除二把碴子剔了,就是手上的力道比較輕,難免有‘漏網之魚’,岑黎帶著他的手又打了一遍泡沫,再逆時針又刮了一遍。
最後洗乾淨。
“好了,你摸摸?”岑黎把臉放到他手上來回蹭。
觸感不紮人,挺好。
但溫南星說:“小花園。”
岑黎:“……”
溫南星:“小——”
岑黎立馬接:“行,好,可以。”
的確吃人這一套。
“你想什麼時候去弄,最近都可以,反正遲早要把舊欄杆都拆了,換新的。”岑黎用拇指抹掉他手背上的泡沫,說。
溫南星滿意點頭,又摸了兩下,轉而改用手指撓岑黎下巴,抿唇笑:“好乖。”
“你在誇狗狗嗎?”岑黎萬般無奈但又無可奈何,“好了吧,你先洗漱,我去做早飯。”
溫南星‘嗯’了聲,轉而開始刷牙洗臉。
岑黎出去看冰箱裡的食材,簡單煎兩個蛋,下兩份雲吞,解決早餐。
翻新小花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要先討論一下,需要蓋上什麼樣的一個頂。
而幾人商量的派對,由於怕溫南星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回家,下次見麵是什麼時候,以至於陳妙妙期望開派對的心情達到了頂峰。
但她不過也隻是個十來歲的小屁孩,正如岑黎所說,她就想逃避開學,逃避作業,最後快樂一回。
要說辦派對這件事,還得找個寬敞的地方,自家的,最好能帶個小院子,不用擔心聲勢浩大吵到鄰居,也不用擔心用火問題。
所以最終幾人決定去岑黎的‘祖宅’看看,能用就不花錢找場地。
“你家裡還有這樣的大院子,那為什麼還要住在老小區裡呢?”對於眼前真正的海景房,溫南星有些詫異地問他。
陳躍已經先一步推開塵封已久的大門,正好接了他的話茬:“因為大,他一個人睡害怕。”
“……”溫南星扭頭。
岑黎給他擋了擋頂上落下來的灰塵,倒是沒反駁陳躍的調侃,淡然道:“嗯,太大,一個人怕。”
他轉頭又對溫南星說:“你喜歡我們也可以住這兒。”
“大院子,海景房。”
咬文嚼字呢。
初秋的妖風從今早就開始猛猛吹,空氣中都帶著濕冷,但是院裡的銀杏開始變黃了,在風中飄舞一圈,最終落到青年柔黑的頭發上。
“都掉你頭上了。”岑黎過去摘下那一片迷失的落葉。
溫南星指他肩膀:“你這也有。”
“我靠,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說話就說話,臉湊那麼近乾什麼?
陳躍沒眼看,千言萬語都隻能化作一句——
哎唷!
自從岑黎跟陳躍坦白後,他再見兩人,確實有點彆扭,一開始壓根接受不了他倆……兩個大男人在一起的樣!
總覺得哪哪都觸電,怪得很。
偏偏這兩人臉皮厚,不躲不避,不遮不掩,好像就要讓全世界人都知道他們是一對似的。
但現在,陳躍感覺兩人確實挺般配,尤其是他能看出好兄弟平日裡公事公辦,冷冷淡淡,和現在柔情似水望著旁邊青年的模樣……那差彆,簡直天上地下!
這人啊,早陷進氣了!
“注意點注意點,這兒有老有小的,要那什麼的也等我們走了的啊。”陳躍義憤填膺,陳妙妙怒目圓睜。
小姑娘現在看岑黎,和看情敵沒差。
溫南星偏頭同正在給他摘走頭頂樹葉的岑黎對視一眼,又看向倆兄妹,有些茫然,他們有做什麼嗎?
岑黎捏著他的下巴,讓人看自己,隨後餘光一瞥,話裡有話:“有些人對象對象追不到,每天隻能抱著手機怨天尤人,不像我,想見推開門就見到了。”
陳躍:“……”
哇,這太招人恨了。
“你知道的,我從小沒有……”這是對溫南星說的。
小可憐的勁。
溫南星似懂非懂,想知道他後麵吞掉的話音是什麼。
岑黎不知何時牽住溫南星的無名指,一個環狀東西緩緩推進至底,溫南星下意識去看手指。
“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