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第 114 章(1 / 2)

翟嬰這個人, 與其說他是一個獨立的人,倒不如說他是翟爭的影子, 是翟爭手上最鋒利的一把刀。

他的所作所為,皆是翟爭的意誌。

宋樂儀記得她在白狄的時候, 雖說十六個部族惟翟爭的命令是從,但不乏有人生了反叛之心, 還有那些被翟爭不斷任命又不斷處死的巫師們, 皆由翟嬰動手處理。

他以雷厲風行的血腥之勢, 鎮壓所有不服的苗頭。

翟爭以上位者的姿態睥睨螻蟻眾生, 生性涼薄, 任離彆死亡擺在他眼前,都能無所謂一笑,毫無憐憫之心,這的確不假, 但他尚存一絲人性。

翟嬰則完完全全沒有人性, 以殺人為樂。

不過後來, 翟嬰被她殺了。

翟爭握著她的手, 親手殺了翟嬰。

宋樂儀把手中宣紙整理整齊,重新放在桌子上, 用鎮紙壓好, 而後脊背癱軟的靠在椅子上,翻出了遙遠的記憶。

那一年,大越與白狄戰爭陷入曠日長久的膠著。

因為大越想保下她,所以兩國戰爭一直拖遝, 白狄糧草供給不足,禁不住這樣遙遙無期的久戰,而大越憑著大國之力,意圖以持久戰的方式耗死白狄,等其主動讓步投降。

這樣一拖拖了三年多,白狄已是強弩之末。

年關寒冬,魏長青坐鎮雁門關,趙徹鎮守鎮海城,司徒老將軍則坐鎮寧山城。

以令所有人都措不及防之勢,翟嬰率領三萬白狄騎兵北下,勢如破竹,一夜時間,寧山城城破失守,烽火繚繞,六萬餘大越子民,儘屠,屍骨成冰。

等雁門和鎮海兩城反應過來,翟嬰已經率領白狄騎兵,返回了涇河以北的雁北草原。

也是因為這件事,大越與白狄原本僵持膠著的戰爭終於再次爆發,直接陷入白熱化,不死不休。

趙徹與魏長青分兵兩路,率二十萬鐵騎,分東西兩路北上,懷著一血國恥撫慰亡魂的殺意以勢不可擋之勢,意圖闖入雁北草原。

而白狄以隴山為據,憑借地勢優越,夾道伏擊,抵死擋住大越騎兵北上。

這是白狄滅國前,也是大越自開戰的三年來,最久最難最慘烈的一場戰爭,持續數月。

血流漂杵,瘡痍滿目。

這一場曠日持久的苦戰,也昭示著大越徹底將她放棄。從此之後,她無家無國,無依無靠,孑然一身,伶仃孤苦。

消息傳回來的時候,宋樂儀好久都沒能回過神兒來,渾身僵硬如墜寒窟,六萬人的性命啊,他怎麼敢!

她當時不知道從哪奪來了一柄彎月刀,直接闖入了白狄王帳,砍入了翟爭胸膛。

當然,沒能將他殺死。

那時翟爭捏住她手腕,迫使刀柄哐當一聲落地,他說什麼來著?

宋樂儀神情恍惚,她垂下眼眸,皺眉仔細回想。

他說,屠城的命令不是他下的。

想到這裡,宋樂儀握住椅子的手捏得緊緊,泛出青白之色,忍不住唇角勾出嘲諷冷笑,即便不是他下的屠城命令,難道派給翟嬰的三萬鐵騎,命翟嬰突襲寧山城的命令也不是他下的嗎?

後來……後來還發生了什麼?

太混亂了,記憶太混亂了。

宋樂儀眉眼間的神色痛苦,她伸出手指,用力地揉捏著額角,意圖回想那些久遠的記憶。

後來……

後來翟爭握著她的手,將利刃刺入翟嬰的胸膛,而那個叫翟嬰的男人,毫無恐懼悔改之意,不閃不躲,就那麼任由劍刃,一點一點穿透他的心臟。

那時翟爭還說了什麼話?

宋樂儀眼角泛紅,努力的回想,精神變得愈發恍惚,捏著椅子扶手的指甲喀嚓一聲折斷,露出一塊嫩肉,疼卻不自知。

一麵麵光怪陸離的記憶在她眼前展開,那裡充斥著所有不堪回首的往事。

挑挑揀揀,終於逐漸清晰。

他聲音蠱惑,字字入心:“夷安,大越已經放棄你了,那裡再也不是你的家國了,你回不去了,但是彆害怕,你還有我。”

“我永遠都不會放棄你,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

“留在草原,留在我身邊,我幫你殺了翟嬰,好嗎?”

*

趙徹進來的時候,宋樂儀正蜷縮在他的椅子上,雙手抱膝埋住了臉,瞧不見半點神情。

“乾什麼呢?”

趙徹笑了笑,放下手中拎著的一卷書,徑直走到她麵前微微屈膝半蹲下,又伸了一手捏著她後脖頸,將人拎了起來。

“還沒睡——”夠啊。

直到對上一雙水霧朦朧泛紅的眼眸,那裡情緒雜亂而茫然,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宋樂儀有時候覺得,在翟爭那般身體精神雙重摧殘和蠱惑人心的誘惑之後,她還能神智清晰像個正常人,著實不可思議。

明明是他毀了她的家和國,卻一步一步蠱惑著她步入他的牢籠。

仿佛他才是她唯一的光。

可是宋樂儀不一樣,她自小處在權力的巔峰,被所有人嬌慣著長大,享受諸人毫無保留的寵愛與恭維,渾身上下嬌貴的毛病一堆,唯獨性情百折不饒,驕傲得像塊硬石頭,砍不裂,砸不碎,挪不動。

即便再來十個翟爭,也折不斷她的傲骨和神智。

眼前人熟悉的麵容和聲音,卷著淡淡寧和的荼蕪香,就著傍晚金燦的餘暉湧入她的四肢百骸。一瞬間,所有過往褪成黑白逐漸碎成粉末消散飄揚,而現在卻越來越清晰。

宋樂儀神色委屈得不像話,她伸手勾住趙徹的脖子,將臉蛋埋在他肩頸,聲音悶悶:“表哥,翟爭真討厭。”

討厭到即便他已經死了,也要留一手來折磨她的心神。

趙徹“嗯”了一聲,目光瞥過桌上那張從羊皮卷上拓印下來、被攥得褶皺的宣紙上。

他將人抱到自己的腿上,靠著椅子鬆散的靠下,溫熱的手掌握住她冰涼的小手,輕輕安慰,他啞聲問道:“看過了?”

宋樂儀點頭,“看過了。”

在一陣兒沉默中,她抿了抿唇瓣,忽然道:“從宣和五年七月十六,到宣和九年三月二十七,整整一千三百三十五天。”

趙徹指腹壓上扳指,一雙漆黑的眼眸裡神色沉沉,宣和五年七月十六,是大越和白狄簽訂和平條約的日子,這兩者有什麼關聯?

他眸光垂落在“宣和九年三月二十七日”的字跡上,等她繼續說。

“我曾在白狄待了四年,”宋樂儀的下巴埋在他肩膀,聲音沉悶而苦澀,“正好一千三百三十五天。”

翟爭這是在報複她,也是在明明白白的告訴她,他可以一手掌控兩國戰爭,也可以一手摧毀兩國和平,而這場戰爭,是因她而起。

而他又偏偏,給了她四年的時間。

四年之後,兩國若是和平還好,若是開戰,她怕是得一生愧疚難安。

這也是趙徹不想告訴宋樂儀這張羊皮卷的緣由,不管開戰與否,他都不想表妹愧疚,因為這從來都不是她的錯。

聽宋樂儀如此說,趙徹很快明悟了更深一層的意思,翟爭這是想表妹無論是恨還是怨,都記他一輩子啊。堂堂一國之君,將戰爭當作兒戲,化為枷鎖套牢在一個女人身上,無恥又可恨。

他手掌握成拳,扳指壓在手指上勒出一圈瘀痕,腮幫微動,咬了咬後槽牙,漆黑的眼眸裡有沉悶的怒氣,當初那麼輕易地砍死翟爭,真是下手輕了。

“翟嬰人如幽影,性格偏激,不堪為一國之君。但他一向將翟爭的話奉為圭臬,惟命是從,他若為巫師,必會按照翟爭遺書所言,扶持於黑揚登基,四年後開戰。”

“於黑揚此人驍勇善戰,有勇有謀,繼承了白狄人的剽悍好戰的傳統,但心中有熱血肝膽,不是嗜殺殘忍之人,他若登基,對大越有利。隻是此人,如大多白狄子民一樣,信仰巫神。”

“表哥,要殺了翟嬰。”

趙徹點頭,他也是如此想。於黑揚這個人過往清晰,性格直爽好琢磨,沒那麼些彎彎繞繞,他若登基為王,大越加以利誘軟化,假以時日,或許能兵不血刃,收服白狄。

而翟嬰這個人憑空出現,過往不清,性格難測,是超出掌控的人物,他那時猜測翟爭用意一二,或許是想兩人相互牽製扶持,如今看來,果然如此。

將手伸入白狄王庭殺人的確艱難不易,但若傾儘全力,並不是毫無希望。

他本來設想,等於黑揚順利登基之後,便是翟嬰的死期,如今看來,翟嬰或許可以活久一點,畢竟有他在,翟爭四年和平的遺願,便更牢固些。

趙徹伸手扶了扶她的肩膀,聲音沉而安穩:“莫要多思,我會處理好。”

宋樂儀的臉蛋壓在他肩頭,嗯了一聲。

趙徹撐著她肩膀起身,四目相對,昏暗屋室內,他扯了一個燦而溫柔的笑容,聲音清澈微啞,一字一句皆是撫慰:“表妹,無論事情結果如何,戰爭與否,都不是你的過錯。”

宋樂儀心間一顫,她垂下眉眼,許久沒有回應。

趙徹拇指壓上她的臉蛋,捧著人重新抬起頭,放輕了嗓音:“大越與白狄對峙百年,兩國必有一戰,隻是早晚而已,這場戰爭,從來不是因一個人而起,天生天殺,是時勢也是國勢。”

“若是戰爭慘絕人寰,泯滅人道,是為君者過失,是為將者無能。”

寧為太平狗,莫作離亂人。

隻是動亂之世,難免要大動兵戈爭天下。

說著,趙徹拉著宋樂儀站起身,走到一旁的縮小的山河地形圖邊上,握了搭在架子上的一柄丈杆,忽然問道:“樂儀,還記得你給魏表兄寫的那封信嗎?”

宋樂儀點頭,那封信裡麵詳儘的寫了她在白狄的所見所聞,包括糧倉兵器馬匹以及風俗習慣等等,以及無意中在翟爭那裡聽過的兩三機要。

趙徹朝她揚唇笑了笑,偏過頭,握著丈杆在山河地形圖上點了幾個位置:“你看這裡。”

“涇河在隴山峽穀處一分為二,北上流入雁北草原,滋養了這片肥沃的土地,受你啟發,魏表兄兩年前便尋了工匠,琢磨河水改道之事,等控製了涇河上遊,白狄隻能不戰而降。”

“你信中曾言,北部河穀一帶成年男子眾多,不多見女人幼童,魏表兄喬裝化入腹地親探,那裡有白狄幾年來積攢的糧草,輕易不動,專備戰爭和天災之需。”

……

趙徹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終於讓宋樂儀意識到了:四年時間,若是白狄不生亂,足夠大越做好充足的準備,兵不血刃的和平將白狄化入版圖。

隻要十幾二十年,等兩國子民有了姻親,再通過耕種和安穩慢慢感化他們身上的剽悍好戰,到那時,即便想戰也戰不起來。

這是一場漫長的“戰爭”,需要在位的帝王有足夠的耐心,而成安帝,恰好有。

隨著話音落下,趙徹放下手中丈杆,抱了抱宋樂儀:“表妹,你是功臣。”

宋樂儀輕咬唇瓣,慢吞的聲音有些不可置信:“真的?”

趙徹點頭,漆黑的眼底儘是誠摯的光色,他伸手勾了她的鼻尖,笑道:“真的。”

宋樂儀是個很容易被帶偏情緒的人,對什麼事兒都不太走心,上一課還發著脾氣下一刻就能被人哄得眉眼生笑,尤其是這個意圖帶偏她情緒的人,是趙徹。

她彎了眼眸,踮起腳尖在他唇上輕輕印了一個吻:“趙徹,謝謝你。”

“不用謝啊,”趙徹揚了揚唇角,眼尾漫出三分笑,“你多親我兩下就行了。”

難得宋樂儀沒有如以往一般惱他的不經兒,而是主動伸手勾出了他脖子,又印上了他的唇。

親你三下。

作者有話要說:  【劃重點:這裡是作者有話說,不收晉江幣的,不要誤會。】

解釋一下我對翟爭這個角色的想法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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