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蘇蘇坐在轎上,看了一會兒。
她生在京都,向來不去參與集會燈節盛事,去過最熱鬨的地方,便是年年除夕的宮宴。
那時陛下會在宮道上效仿民間集市,命宮人扮作商販、百姓,攜眾皇室勳貴及親近大臣遊玩賞樂。
元蘇蘇曾經以為那就是民間的繁華。
後來才知,並不是人人都如宮人們扮出來的百姓一樣,布衣整潔、樣貌乾淨,精神飽滿又臉上有肉,甚至牙齒也是完好的。
她後來見過許多,在貴族們眼裡也許都不算是“人”的人。
離民間遠了,對“人”的定義,就會極其的狹隘有限,高高在上。
可是那又能怎樣呢?
君王高坐廟堂,歌功頌德之聲環繞,能接受的勸諫不過效仿唐時房杜,意思意思地優待些宮人勳貴,稍改幾道旨意,為民間天災人禍而涕下罪己。
如此,就已經是寵臣們口中高呼的“一代仁君”。
元蘇蘇微哂。
她想起這些時也會覺得自己有些虛偽,身為貴族,哪裡的優待不是來自陛下所賜。她如今的優容均是陛下恩寵,裝模作樣地想一想,難道就可以顯得她比其他人更仁善嗎?
一個人不能看她說什麼,想什麼,須得看她做什麼。
元蘇蘇自認沒有那麼高的覺悟,也不愛行沽名釣譽的事,遇上了能幫一幫是她儘力,普天之下這樣多人,卻不是她能救的。
素采看著熱鬨景象有些激動,低聲說:“小姐,婢子有許多年沒見過這樣的廟會了。”
元蘇蘇抬手讓她帶上春野去。
素采愣了愣,旋即喜出望外地屈膝道謝。
她和春野自小進府,一直服侍在小姐身邊,從不曾再接觸民間。
公府巍峨,京都繁華自然是好;可這自小所見的場景,卻是一種難解的鄉愁。
元蘇蘇又撐著頭,靜靜看了會兒,才說:“去上香吧。”
林護衛聞聲點頭,吩咐起轎。
她身邊的人多,常用的卻隻有這三人。
素采和春野不在,便是林護衛頂了這“貼身侍女”的活兒。
一乘轎子靜靜地上了山。
元蘇蘇曆來上香,都是要清了場、圍了路,讓大相國寺拒待香客,空出一天來迎接的。
在江淮府,卻不必用那麼大的排場。畢竟現在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
她的轎子便如尋常高官家眷一般進了寺中。
請了香,磕了頭,她也不和寺裡的師父談論些因果佛法,便頭戴著冪籬去了後殿。
知客僧本來還欲與她交談,卻見這位氣度格外高調的官家千金我行我素地走了過去。
他腳步停下來,對林護衛彼此笑了一下。
方寸寺之後,有一座五層鐘樓。
元蘇蘇前世是這裡的常客,熟門熟路地便走了上去。
五層的建築,在整個江淮府已經是鳳毛麟角,更何況還在方寸寺所在的山上。從樓上望去,山下的府城巷坊,星羅棋布;行人如織,黎民生活,儘收眼底。
江淮臨內海。府城內有河穿城而過,繞經山下,將一座城劈作兩半,映帶其中。
再遠處的山下縣一過,便是入海口。
曆來許多文人墨客登高望遠,見高山遠闊、江河入海,胸懷激蕩,在樓上留下辭賦。有好的,便被僧人臨摹篆刻,留置樓上;不出名的,大抵也進了香爐,化作佛前一縷虔誠清氣,供了佛祖。
途徑江淮府的文人還隻玩笑說,彆處的佛祖以香燭供奉,此處的佛祖以詩文供奉,稱為“墨水佛”。這樓,也就漸漸訛傳為“供墨樓”。
以致還有文人路過時聽其大名,以為寺廟仁善,為窮儒供筆墨紙硯等物。來來回回,折騰出了一出典故,更助長其名氣。
元蘇蘇常去五層看景,一向暢通無阻。
而此次,卻沒由來地受了阻攔。
“女施主累請留步,五層如今是占著,暫且不能上的。”一位知客僧慈眉善目地向她道,“若要觀景,隻在四層便好。”
元蘇蘇本提著裙子要上樓,聞言,停了下來。
她看看知客僧,又看看樓上,隔著冪籬問:“是有什麼事?”
女聲如山風鶯語般悅耳,聽著年紀還小。知客僧不免更和善些,道:“是一位居士前來供墨樓布講,暫居此處。”
元蘇蘇點頭,也沒有硬要上去的欲望,隻轉身去了欄邊。
她看了不久,身後的樓梯處傳來聲響,有人扶欄下來,笑道:“真個神仙所在,我在這樓上小憩,如升雲霧,如至天宮。”
知客僧便笑他:“既去了天宮,如何又回來?”
那人哈哈大笑:“我在天宮攬得一鏡,見人間世情百態,眾生尚苦。便向玉帝稟明,我且去了。留我一人在世,砥礪可救萬民!”
他在背後笑得張狂,此時還年輕的靈山居士,竟是在這樣的場景下說出的這句話。
元蘇蘇早已定住。
她對這話太熟悉了。
此人現在寄居山寺,以遊學布講為生,卻知識極雜、見解極深,交友遍野,耳聞八方。
更是一手超塵絕俗的畫技,後來,畫下了廣為流傳的《黎明萬事圖》。
那幅畫呈到了天子的案上。
當真,成就了他一人可救萬民的誌向。
他是謝無寄的恩師,靈山居士竇崇光。,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