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幫山匪看著不像是本地人。
江淮府富庶,一向治安良好,雖不至於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但也是抱素懷樸。
府裡的商戶爭奪之案,遠比匪盜火警之案更多。偏遠些的縣城,人力不多,連宵禁也不行。
每到五更時分,就有許多人在府城外排隊等候入城。
繁華景象,令人生羨。
這山是府城與留陽縣的交界,因香火盛,倒有過小偷小摸的事,卻因官府看重,也從不曾鬨出大案。
倘要有這樣一夥匪徒長期流竄作案,巡檢司的弓兵早已設卡盤問,將其緝拿,絕不可能到今日竄到她麵前來。
匪盜是大事,何況聲勢這樣壯大的一幫人,鬨不好成了規模,便成了叛匪。
這事不止府裡要大亂,勢必也會驚動省裡。
隻是去請指揮使的人來還遠,隻能先去找巡捕的弓兵報明,帶了府衙的快手來盤問、追查,這便不關他們的事了。
元蘇蘇很想深吸一口氣閉眼,這隻怕是遇上了一件大案,也不知自己怎麼就這樣“好運”,來上個香不是這事便是那事的。
元公爺還叫她低調,這下好,是想也不行了。
去查探的護衛回來了,抱拳稟明:“前麵庵堂有人重傷,似是為匪徒所累,觀其衣著、攜帶,像是讀書人,不曾帶有兵器。”
這荒山野嶺,要是沒被發現,隻怕也凶多吉少。
元蘇蘇不欲多事,稍後弓兵定會帶上大夫來,叫他們把這個士子拖回去也就是了……
元蘇蘇忽然一頓。
後山、破庵、重傷。
讀書人。
……
一股悚然的冰冷自她後背炸開,諸般喧囂陸離的光景從眼前退去。
她反應過來!
她重生以來,許多事都發生了改變。
不再蟄居南陽侯家,提前來了府城,在街上遇到了被冤枉的黃家姐弟。
不再孤僻獨行,去了布政使家參宴,知道了謝璩來江淮,也提前遇到了謝無寄。
因為提前來方寸寺,也在這個時候提前遇到了靈山居士。
既然一切都提前了。
那……是不是謝無寄的重傷瀕死,也提前了呢?
元蘇蘇氣息一頓,而後,即刻大步往破庵走去。
鬥篷在她身後飛起,腳下泥濘濺開,一身雪白在樹叢間飛逸,一時間像躍動的鹿影。
林護衛愣了愣,旋即趕緊起身,快步跟上去。手緊握在腰間刀柄上,時刻不離地陪侍在側。
那庵堂門庭殘敗,門扇歪斜,幾乎不用手推。元蘇蘇等待不及,提起一腳踹過去,門便歪斜倒下。
裡麵枯枝藤蔓,老井斷窗,潮氣滋生,漏雨簷下。
不知道已經廢棄了多少年。
元蘇蘇吸了一口氣,一股血腥味湧入鼻息,因為某種不知名的期待和緊張,而怪異地興奮到顫抖。
近了。
命運是沉重的。
任何一個不同的選擇,都有可能改變已經成型的命運。
到了改變命運的關口,很少有人能不緊張,不激動。
人到陷入絕境時,便會回想一些此生最後悔的事,想著,要是那時做下了另一個選擇就好了。
這一刻,就是元蘇蘇所會回想的選擇時刻。
冷風卷柳,幽淒飛過她的身後。一襲染血的白色鬥篷,裹著她站在了窗前。
元蘇蘇伸手,撥開冪籬上垂下的長紗。
雪月相映一般皎潔的麵孔,從紗中露出了一隙來。
她隔著冪籬,冷然地俯視著地上那具被血染透的身軀,因為劇痛和失血而痙攣蜷曲。
一張慘白的臉,黑鬱的眉,裹著淩亂的發和冷汗,身上數處刀傷,手臂更是已經被砍中了讓他被人以為再也不能寫字拿劍的一刀。
這一刀,讓他往後的人生受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苦。
比之當日在山房裡被她掐住脖頸的時候,更加狼狽。
天上地下,地位顛倒,元蘇蘇冷漠地看著他。
她突然很想笑。
還真是他。
果然是他!
連謝無寄的受傷也提前了!
這一幕太過戲劇,比廟會戲台上唱的還要好看,元蘇蘇忍不住笑,笑得肩膀發抖。
明明進得庵堂來也不過數步。
她卻感覺這一走,像已走過了一世。
她前世,就是從這裡把垂危的謝無寄救起。
而她後來華車寶馬,張揚回京。
又站在浮光躍金的蓮花池上,回頭看見謝無寄經過。
再後來,就是漫長的宮道。她乘坐輿車,轆轆聲中押進長樂宮,聽見周圍的山呼萬歲聲,在車上閉眼。
從低眉順眼的“多謝貴人”,到他淡淡承諾的“不負所托”,再到最後的那句帶笑離開的“世人無知”。
她也算是見過了謝無寄最卑微到最榮耀的歲月。
如今他的命掌握在她手裡。
與日前在山房中不同,熟悉的場景,給元蘇蘇的刺激更大。
隻要轉身離去,那他就……真的死在這兒了。
元蘇蘇看著他,手輕輕顫抖。
長長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
片刻,她側頭,白紗堆疊在肩上,目光平靜。
她對林護衛說:“你看此人何時將要油儘燈枯了,告訴我。”
林護衛愕然,好半天才將囫圇口中的困惑吐出來:“……啊?”
元蘇蘇已經放下撥開冪籬的手。
她無聲揣回鬥篷中,靜靜地看著。
林護衛茫然片刻,才大步上去,蹲在那重傷的少年身旁,探他鼻息脈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