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者禁也,禁止於邪,以正人心。若是彈奏琴音,可否教她回頭?
他回憶著從前的姿勢,雙手在虛空中徐徐按弦。
他一直不自信,不自重,即使身為太子,思想依舊停留在多年前傾覆奉氏的時候。他在夷吾山屢屢提到“乾坤再造,日月重光”,潛意識裡就是為了撫慰自己;奉瑾時時聽著他說那樣的話,同一句“乾坤再造,日月重光”,她心中想到的卻是跟他截然不同的反元複奉。
果真是人心隔肚皮。
自己在她麵前說這樣的話,想必非常可笑吧?
她的警戒其實沒有錯。
是的,他想搶走她的東西。大好國家,大好河山,大好都城,無論是更名為太極宮的煌煌殿闕,還是朝中森森排列的文武臣僚,這些本都應該是屬於她家的東西。他用來路不正的方式,短暫地得到了,縱是萬民仰德,呼為天命所歸,卻仍是他心裡的一個難關。
他歎出一口氣,雙手垂下來,苦笑著搖搖頭。
真是異想天開了,她怎麼可能因琴音而改變決心?
她是純粹讀書而修煉出的梟雄氣,縱然天生一副病體懨懨,精神血脈卻是閃閃發亮的。
如果他真的要跟她搶,那就隻能——光明正大地,堂而皇之地,雙方戰鬥一場。
元睢正自出神,四圍很寂靜,但慢慢地,這寂靜又無端的攪亂起來。
他聽到了一陣哭泣之聲。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他微微聳然。又來了。
近來,他常常能耳聞一陣反反複複的哭聲,淒愴,微弱,很容易為軍士巡邏的腳步搗碎,卻固執地不肯消散。
甚至在周圍寧謐下來,用心去捕捉這聲音時,會發現那不止是一人在哭,而是很多哭音的混合交織,慢一會兒,緊一聲兒,在空氣中無限回轉……
他禁不住疑惑,去試探那些崗哨的態度,是否如同自己一般耳聞,對方卻顯得渾然不覺——這是幻聽?抑或冥冥中一種奇異的力量?
現在,哭聲再度纏上他,一絲一縷的,把他整個人死死裹束起來。
“嗚嗚嗚——嗚嗚嗚嗚——”
元睢略有忐忑,定力不失,靜靜地坐在一旁,任憑哭聲肆虐。
他襟懷一片光明,倒不感到害怕,隻是哭聲屢屢來襲,震得他耳鼓都快要裂開了。幾乎能夠感同身受:這究竟是一種怎麼樣的慟恨啊。
在哭聲到達一個巔峰的時候,元睢驟然立起身來。
哭聲倏爾隱沒無蹤,耳畔隻剩下奉瑾送給他的鴿子打咕嘟的聲音。
是誰在哭?為何而哭?作甚隻哭給他一個人聽?
他胸口一陣躁亂,索性邁出腿,獨個兒走出了院子。
數日以來,他的“監禁”顯然名存實亡,隻要不踏出大門,城府每一處都可以自由活動,巡邏的士卒不敢阻攔他。
剛到這天的薄暮時分,元睢沿著腳下的石子路向前,一邊行走一邊搜尋,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公主府北部的儘頭。
他能清楚感知到,那陣哭聲始終未離去,而是在他背後逡巡,不斷地拖牽著他,慘慘戚戚的,在死寂的草木縫隙裡滲透著彌漫著,漸漸湧滿了一整座華麗的公主府。
元睢走完了那條石子路,愴然站定,呆呆望著眼前的一疊疊蒼白石碑。
石碑格外纖小,一座兩座三座四座……總共十五座,不及他腰高。碑上並無題字。公主府裡緣何有著這麼多紀念碑?
那陣哭聲又逼近了,此起彼伏,低回嘶沙,聲聲都似具有無比的壓力,沉沉地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