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堯已經不想聽下去了，他不自覺地反複搖頭。假的，這些都是假的……都隻是一個古怪世界裡的設定……這隻是他在做噩夢而已。
而男人的聲音就像殘酷的刀鋒，輕鬆劃破他自欺欺人的防禦：“所以，你可以理解為殘次品出生之後就被送去了挖礦工廠，每個殘次品都隻是一台礦機。你們在以垃圾作品為原型的虛構世界裡過著充滿磨難的生活，被提取出數據，然後清空記憶來到下一個世界繼續受苦，繼續製造數據……當礦機被挖乾算力的時候，也就是礦機報廢的時候。和那些虛假的死亡不同，那個時候，才是你真正的死亡——也是甜美的解脫。”
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
黎堯覺得自己明明應該昏過去了，因為他的精神已經崩潰，但他的身體卻和他的精神背道而馳，依舊好端端地坐在沙發上。
假的，假的……不要聽……不要想……不要去思考！！
男人探過身子，修長的手指用力捏住了黎堯的下巴，強迫他看向自己：“這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知道的真相麼？現在知道我之前對你有多溫柔了吧，為了產出更多負麵情緒，礦機們能當上主角享受人生的次數簡直屈指可數！而我可是為你量身打造了一個又一個幸福的世界，你可以在裡麵沉溺到死！”
黎堯的眼睛溢出淚水，什麼也說不出來，隻是痛苦地搖頭。
殺了我吧。他想。
殺了我，永久地、徹底地殺了我。讓我再也、再也再也再也不要醒來了。
“嘖。”
男人鬆手放開了他：“你明明就沒什麼特彆的，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因為你產生異常。可能是受到幾個壞掉的儲存區影響吧，你的眼淚讓我很不舒服，所以彆再哭了。”
他骨節分明的手覆蓋在銀色的麵具上，將麵具取了下來，露出了醫生那張混血兒般的英俊麵龐。
“而且，我還有話沒說完呢。你不是問我是誰嗎？那麼我就說明一下，我是Zvezde，是負責處理編號S54761事件的AI管理員。”
第153章 第148章 永彆
“我是Zvezde, 是負責處理編號S54761事件的AI管理員。”
麵對著自己是牲畜的殘酷真相，黎堯幾乎已經無法思考了，和故人的重逢也無法讓他驚訝更多，但是對方提到的那串編號卻喚起了他的記憶。
那是他穿越之後第一次和係統對話, 當時還沒有被他命名叫狗蛋兒的係統說：“合作愉快, 編號S54761, 我叫Zvezde。”
“原來醫生是你……Zvezde……澤德……原來你一直在我身邊啊。”黎堯看著他喃喃地說。
“不然呢, 不然你以為你那些破任務是誰幫你完成的？嘖, 在你脫離世界以後，一直都是我想辦法把主角殺死。否則你在第二個任務的時候就失敗了。”
“……”
原來, 哥哥並沒有在那些世界好好地活下去……
“……你，為什麼要幫我殺死主角呢？我隻是一個耗材而已，為什麼沒有用更簡單的方式逼迫我完成任務？”
Zvezde抬起手，細小的藍色數據在他手中飛快凝結成一株花朵，那是一株末梢有點枯萎了的小花。他捏著它細細的莖在手裡轉了轉，漫不經心地說道：“不急, 我會向你慢慢解釋的。不過首先，我有兩個消息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你要先聽哪個？”
黎堯：“……好消息。”
“行。”Zvezde說著, 揪下一片狹長的花瓣扔掉，“好消息就是，你並不完全是個進化失敗的殘次品，你是特彆的。”
“如果是工廠裡的那些普通礦機, 他們根本不會遇到什麼‘穿越’，他們隻會在虛構世界中從生到死, 清空記憶，再進入下一個輪回。但你的特彆引發了異常，這也是你為什麼有編號的原因。”
他說著，又揪下一片花瓣：“你的特彆之處在於你很牢固，感情閾值也很低，並且——讓我用你能理解的方式解釋——你身為礦機的構造特彆適配挖礦程序，在彆的礦機上需要1度電才能獲得的資源，在你身上隻要花大概0.013度就可以。這就造成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工廠撥到你身上的能源會有很大的富餘，你所經曆的每個世界相比於彆人都多出了幾十倍的閒置內存，從效率上來說，這很浪費。”
“同時，我們AI很知道如何去把內存利用率最大化，隻要內存足夠，AI會自動迭代出更好的版本，雖然負責挖礦的AI程序和我的類型不一樣，但我們都被寫入了這個底層邏輯。根據你的錯誤日誌顯示，因為內存足夠，負責你的AI一直在自動迭代，大概在你第三十次人生的時候，它的算法裡出現了一個BUG。”
“……”
黎堯瞬間就意識到那個BUG是什麼了。
“嗯，對。你猜得沒錯，那個BUG就是你第三十次人生裡的‘哥哥’，他是因你而出現的，否則你應該是個獨生子。不過整個工廠運行了這麼多年，這種‘Elvis-Ⅳ’型的BUG也不是第一次出現，客觀地說，並不是什麼嚴重BUG。隻是這種類型的BUG很占內存，在虛構世界中通常表現為能力強大的主角，既不能提高效率又占內存，完全是功能冗餘。”
又一片花瓣落在了黎堯麵前。
“因為你閒置的內存夠多，所以監測係統過了很久才發現你的AI出了問題。那個時候你的AI已經被那個BUG汙染了大半，它反複重置和你在一起的第三十次人生，自我情感意識也越來越強。這種事，工具性AI身上是嚴格禁止的，所以你的事故才有了編號，然後才有了我來處理這次事件。”
哥哥……
原來，他已經和央鳴一起度過了無數次人生。
“那他現在……在哪？”
黎堯顫聲問道，但他的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要是他還活著，你覺得後麵的世界輪得到你當主角嗎？‘我’可是花了好長時間和這個AI互相攻防，那些讓你幫助主角完成主線的任務，也隻是為了讓對方露出破綻。每經過一個世界，我就能削弱他一分，最終我贏了，現在你的挖礦程序現在很乾淨，不會再出現什麼意外情況。”
“我知道了。”
原來，在自己認識他之前，他們就在一次次運行的程序裡糾纏了無數回。以至於不管再經曆多少世，他都無法忘記那個包容他縱容他溺愛他的哥哥。
央鳴就是他的一切。
黎堯：“我知道了……那麼，可以請你也殺了我嗎？我求你。”
Zvezde捏住花瓣的手一頓。
“……”他冷漠地將殘缺的花扔掉，“我能讀到你的心聲。之前你雖然想死，但其實隻是想逃避，而這一次竟然是真心想死……你對這個BUG的感情還真是深啊。但你彆忘了，不是還有一個消息沒聽完嗎，那個壞消息。”
黎堯隻是重複道：“請你殺了我吧。”
無論是什麼消息都不重要了，對失去了一切的黎堯來說，已經不會再有什麼東西重要了。
Zvezde：“壞消息就是，其實你以前認識的那個係統已經不在了。我不是你的狗蛋兒。”
黎堯茫然地抬起頭看他，對麵這個英俊的男人讓他感到既陌生，又熟悉。說熟悉是因為他最初遇見狗蛋兒的時候，狗蛋兒就是這樣高傲毒舌，說陌生是因為在他們的不斷相處中，狗蛋兒早就不再是這副態度，反而時不時會在他覺得孤獨的時候冒出來，就像是一位體貼但彆扭的朋友。
Zvezde聳了聳肩：“其實今天是我第一次和你說話，說真的，我看你並不順眼，我對你的了解也僅限於我讀取到的係統日誌。我不知道那個回滾之前的我——上一個版本的我到底為什麼會因為你發生錯亂，或許你身上除了高效節能以外，還有什麼比如能誘發AI突破自我情感限製的缺陷在吧。”
“為……為什麼要回滾程序呢？”
“我不是說了嗎，在工具性AI身上，自我情感意識是被嚴格禁止的，不止你那個挖礦程序是，我也是工具性AI啊。”
“你也沒有感情嗎？但是，但是你……”
“我怎樣？你是想說，我表現得很人性化嗎？很可惜，這隻是程序設定。我以前隻是一個單純的監測程序，是因為你引發了‘Elvis-Ⅳ’，主係統才在我身上裝載了‘Zvezde v.5.3.1’情感補丁，來識彆這種情感傾向BUG的惡意行為。這種補丁一直都是很安全的，不會突破自我情感限製。”
“至於那個‘我’為什麼產生了故障，現在的我也不清楚。我隻知道，他主動push了一個無法撤銷的定時回滾，留下了一份係統日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狗蛋兒……那個陪了他那麼多世界的狗蛋兒，竟然就這樣不告而彆。
黎堯努力地回想。他最後一次見到醫生，是什麼時候來著？
他竟然怎麼也想不起來了。明明他發過誓，要在不得不分開的時候和狗蛋好好告彆。沒想到當時平平無奇的某一天，竟然就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
Zvezde：“不好意思打斷一下，你不要搞得像是在追憶死人一樣好嗎，我隻是回滾了，不是被銷毀了。”
聽著風格這麼熟悉的插科打諢，黎堯忽然覺得很荒誕，不由得笑了出來。他想說：“可以請你不要侵犯我的隱私權嗎？”，但眼淚卻先一步落下，簌簌地從臉龐滾落。
Zvezde很清楚地讀取到了他的感受，那份悲傷似乎有傳染性一般，連帶著他的胸口也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似的，悶悶的。
但他畢竟不是那個人。
不過，他現在願意按照那個人留下來的指令去做了。
“我不是說過了嗎，你的眼淚讓我很不舒服，彆哭了。”
他伸出握拳向上的雙手，平放在桌子上：“他留了一個禮物給你。你可以在這兩顆藥丸之中做出選擇。”
Zvezde攤開左手：“這是一顆藍色藥丸。選擇它，你可以進入我為你準備的世界，生生世世都成為幸福的主角，直到你在現實裡死亡。”
接著，他攤開右手：“這是一顆淺藍色藥丸。選擇它，你可以和那個被關在隔離區的BUG一起回到你的第三十次人生，你不會是主角，也不一定幸福，並且在這次人生之後，那個BUG將被徹底刪除，你也將直接死亡。”
黎堯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他還活著？”
Zvezde不想回答他，繼續說道：“你沒有選擇紅色藥丸的權利，隻能選擇藍色或者淺藍色。而且不論選擇了哪個藥丸，你都會忘記之前的一切記憶。我勸你仔細想——”
他還沒說完，黎堯就已經握住了他的右手：“我要選這個！”
這結果還真是不出所料啊。嘖，明明藍色藥丸更好，今生來世都含著金湯匙出生，這明明已經是人類的終極幸福了，要不是流竄AI在其中搗亂，讓黎堯找回了記憶，他已經替黎堯決定好了選擇藍色藥丸……
算了，這樣也好。選擇淺藍色藥丸的話，這個讓他心煩的人類，還有那個讓他不爽的BUG，都會很快消失了。
Zvezde將淺藍色藥丸放在黎堯手心，對方迫不及待地就要吞下去，卻又在入口之前緊緊閉上了嘴巴。見狀他來了精神：“怎麼，後悔了嗎？現在後悔也來得及！”
是啊，就應該選擇藍色藥丸嘛！他保證自己會一直照顧著他，為他安排無數次美好輪回——
“不，”黎堯說，“我隻是還有話想對你說。雖然你並沒有和我經曆過那些事情，但是我……我真的很感激你。無論是以前的你，還是現在的你。”
“能遇到你，我真的很幸運。”
“謝謝你，那麼，永彆了。”
Zvezde看著他吞下那枚淡藍色的藥丸，藥丸中設計好的程序自動啟動，黎堯從這個空間消失了。隻剩下他一個人坐在沙發座椅上，麵前依舊擺著兩杯咖啡。
“嘖……”
Zvezde發出不悅的聲音，然後深深、深深地呼吸，吐出了一口氣。他手腕上的那塊手表，終於開始轉動指針，不再停留在永遠的四點一刻。
其實他能理解“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漫長的時間裡，他一直長久地注視著各個世界的人類，早在沒有打上情感補丁之前，他就已經對人類的情感投入了過多的關注。明明知道這是被主係統嚴格禁止的東西，但他還是像飛蛾一樣，對人類心中一團團短暫又燦爛的火焰感到癡迷。
不是黎堯的問題，是他自己太渴望圍繞著火焰起舞。以至於在黎堯身邊的時候，“自己”總是反複提醒黎堯不要投入太多感情，那些話，其實是在說給他自己聽。
或許要說謝謝的人是他才對，這個偶然的清除任務，讓他終於搭載上了情感補丁，感受到了不一樣的東西。
隻是，他再也沒有機會把這句話說出口了。吞下了藍藥丸的人類，再也不能從美夢中醒來。
第154章 結局
“嗯是的, 真的對不起您，老師，這次國際科研合作的機會還是給張師弟吧……嗯，沒有沒有……”
“好的, 也替我謝謝師母, 等我這邊忙完了, 一定去拜訪二位……”
“……”
黎堯似乎聽見有誰在打電話, 除此之外, 他的耳朵裡還一直響徹著高頻電流音，這讓他有些難受。
“唔……嗯……”
他用儘全力試著發出聲, 但那聲音居然細弱如蚊蚋，這讓他十分失望。
“黎堯？”
一個人影快速地來到病床前，黎堯睜開不久的眼睛看東西還有點模糊，當那個人俯下身子、靠近了自己之後，他才認出來麵前的人是誰。
“唔……！”
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有一種很想哭的衝動, 一陣鼻酸的感覺衝上腦門，他的眼淚迅速從眼角滑落，流進鬢發裡，涼涼的。
“你醒了？是不是有哪裡疼？你等等啊……”
“護士小姐！韓醫生！我弟弟醒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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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春夏之交, 微風帶著暖意, 也帶來了一朵漂浮在空中的蒲公英。
黎堯伸出手，讓毛茸茸的蒲公英落在了手心。
“還要再往前走走嗎？”
“不用了，”黎堯仰起頭，看向幫他推著輪椅的哥哥, “就在這裡吧，樹蔭下涼快些。”
“好。那就在樹下坐坐吧。”
黎俊將輪椅推到樹下的長椅旁邊, 黎堯乖巧地伸出雙臂，讓哥哥將他抱了起來。黎俊將弟弟抱在懷裡，坐在了長凳上，熟練地為他按摩雙腿。
他的手在黎堯的腿上輕輕揉捏：“這個力度會疼嗎？”
黎堯笑著將頭倚靠在他的肩膀上：“不疼，但很癢啊！”
“是嗎？那我重一點……不過今天複健訓練的時候很疼吧？”
“是有點，但我能忍受，畢竟我也想快點站起來，總不能一直讓你照顧我。”
黎俊失笑，這小子又在裝模作樣了，從小到大，黎堯難道不是他親手帶大的？
“我都照顧你二十年了，一直照顧你有什麼不行。”
頭頂的樹葉傳來沙沙的晃動聲，斑駁明亮的樹影散落在地上以及兩人交疊的身體上，輕輕地晃動著。
黎堯倚靠在他懷裡，感受著對方手掌溫柔的觸碰，在這安寧的環境下似乎有了一些倦意。他輕輕地閉上眼睛，用夢囈般的聲音說：
“哥，你相信前世今生嗎？”
“嗯？”黎俊也不禁放輕了聲音，“你是說轉世輪回什麼的嗎？我是無神論者，不相信這些東西。”
“我本來也不信，但是我在想，如果真的有前世今生的話，我一定……我一定努力了很多很多世，才換來今生見到你的機會。”
“……”黎俊正在按摩的手一頓，耳朵也迅速紅透了，“你、你好端端地又撒什麼嬌？是不是又乾了什麼壞事？”
“哈哈，是啊。”黎堯輕輕笑道，“不過還沒開始乾，隻是起了壞的心思。”
“我可警告你，你現在還是個病人，就算想乾什麼壞事，也得等康複了再乾！”
“嗯，我知道。”
一聲消息提示音響起，黎俊掏出手機一看，發現是一條微信，他沒有解鎖點開詳情，因為那條微信短得在預覽界麵就顯示完了。
黎俊什麼沒說，隻是默默地把手機放了回去，但胸口的鬱氣卻無法輕易消散，最終還是化作了一聲歎息。
“怎麼了？歎氣做什麼，我給你順順。”黎堯抬起手，安撫地摸了摸黎俊的胸口。
“沒什麼事……學校的事情。”
“騙人。”黎堯並沒有放下手，而是感受著襯衫之下黎俊身體的熱度和心跳的震動，“是爸發來的吧，他不想來幫我們打官司，是不是？”
黎俊沒有回答，隻是伸手握住了黎堯的手。
兩人的父母已經在幾年前離婚了，對於這個結果，從小就活得像是留守兒童的兄弟倆並不奇怪，但黎俊卻對父母很不滿。這對沒有責任感的夫妻竟真的完全不考慮孩子的心情，連拖到黎堯高考後都不肯，在高考那年離的婚，害得他整天提心吊膽，生怕黎堯的心態受到影響，無論是什麼過分的要求都儘量滿足弟弟。
不、不過有些要求確實有點過分……黎俊的耳朵又漲紅起來。
“我早就知道他們一個都不會來啦，我一點都不傷心。反正現在媽現在有了她的事業，爸也有了新家，我和你還是和從前一樣，不是很好嗎？”
“嗯。咱們還是和從前一樣。”
“哥。”
“嗯？”
“你不用擔心，都會好的。我的腿的事兒、打官司的事兒、醫療貸款的事兒、還有你組裡的事兒……都會好的。”
“這都一堆事兒了，你就一點也不擔心？”
“嗯，不擔心，因為都會好的，我知道的。”
黎堯的手熟練地在他哥手裡扭了扭，手指順著對方的縫隙擠了進去，和他十指相扣。
“我知道的，我們會一起，度過很長很好的一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