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穿過那間長數十米的大辦公室時,鍵盤聲和電話聲都不約而同地慢了下來、停了下來,最終塌實成一片不安的沉默。這沉默裡有一道真相,即將要宣之於眾。
應隱在門口站住,轉過身,目光緩慢地環視一圈。
娛樂圈的從業變動極快,有許多人熬不住,轉了行,也有許多人往更高處去了,有人轉崗,有人跳槽,這裡頭沒人陪她走過十二年。
辦公室重裝了三回,她記得清楚,工人來換燈箱片,寫真更迭,連帶著那些已經過時的時尚被丟棄,但她的臉永遠居中,她的電影海報被當成畫,掛在最顯眼的位置。
應隱用目光跟這一切告彆,最終摘下兜帽,雙手貼身前,九十度鞠了一躬。
“隱姐……”有人不自覺叫她。
應隱舒了口氣,因鞠躬而倒垂的臉覺得有些鼻酸。
“謝謝大家一直的陪伴,”她深吸氣,揚起聲音說:“祝大家天高海闊,步步高升,身體康健,最後……聖誕快樂。”
祝福完,她起身離開,一眼也沒多停留,
掌聲和此起彼伏的道彆都落在她身後,像花園裡的翠鳥送走最好的一蓬玫瑰。
通道冗長,鋪了紅絲絨的兩側牆壁上,十二年的電影海報一幅幅被應隱走過,又一幅幅被她撇在身後。
莊緹文一言不發,抬眸瞥見她出道即征戰海外的代表作《漂花》,那上麵的她還有嬰兒肥呢,坐在河邊,白玉的頸和膀,有種憨態天真的肉欲。莊緹文做功課時看過這一部的慶功通稿,麥安言拿獎杯,緊抱著她,笑得幾乎五官變形。
那時都年輕,不知山高水長,會半途而散。
“他剛剛說你雙相自殺……”
及至電梯間,莊緹文才開口。
“很久之前的事了,彆告訴商先生,讓他掃興。”
“你們……”莊緹文想說什麼,但她也不知道商邵對應隱幾分真。彆人的感情事,還是彆亂開口得好,免得說岔了,反而誤入歧途。
“緹文,我隻想留下快樂。如果人活八十歲,這一年要是我最快樂的一年。”
電梯一層層往上,叮的一聲響,門開後,阮曳走了出來。
大帽子掩著臉,一抬頭,挺蒼白憔悴的神色。
“真巧。”應隱衝她點點頭。
“我還沒分手呢。”阮曳沒頭沒尾地說。
“很好啊。”應隱不經意又天真的語氣。
“你不是看不上他嗎?苦口婆心勸我離他遠點,說他不是好人,到頭來又陷害我,想讓他放棄我。”阮曳諷刺地一笑:“說得這麼好聽,還不是見不得我好?”
應隱隨性地笑了一下:“你說得都對。”
“隱姐,我也沒害過你。你在星河獎貴為影後,是座上賓,我連會場都進不去,何必這麼不放過我?”
“你說笑了,你的路還很長,”應隱抿了抿唇,真情實感地說:“我倒是想看看你會走到哪裡。”
她走進電梯,按下樓層。梯門緩緩閉合,阮曳不顧一切地說:“宋先生說我是更聰明的你。”
應隱點點頭:“那就祝願你難得糊塗。”
電梯徐徐下行,從一樓大堂出來,寧市的天瓦藍著。
跟栗山約的是下午四點,此時過去正好。莊緹文開車,應隱又補覺,像是睡不夠。夢裡又見商邵,到了地方,依依不舍地醒了,第一件事是摸手機。
商邵今天應該是很忙,一直沒找過她。
應隱撅一撅唇,沒精打采地打字:「商先生今天心底沒我。」
商邵實在忙,也實在覺得她可愛。這場彙報重要,有關即將建設的生物醫療實驗室,投入規模三期過百億。他在聆聽演示中分神兩秒,簡短地回了個「有」。
多餘的字就再沒了。
應隱一時覺得自己被糊弄,又覺得好像沒有。
栗山喜喝茶,約的這間日本茶室雅靜,禪意空間內幾幅潑墨書法,梅瓶裡插著幾支綠梅。
屋內隻有兩人,一個是栗山,另一個是他的禦用編劇沈聆。栗山七老八十了,但精神頭還是很足,一雙鷹目炯然有神,講話中氣十足,對記者笑談說,年輕時可以淩晨四五點就起來伏案工作,這些年不行了,得五點半。
沈聆比他年輕十多歲,氣質儒雅,花白的頭發不焗黑,穿一件簡單的T恤也看得出書卷氣。
應隱脫了長筒靴,跟隨穿和服的侍應生身後。移門拉開,裡頭沉香嫋嫋,梅香清淡。
“小隱來了。”栗山招呼了一聲,跟沈聆站起來,“介紹一下,這是沈老師,這是應隱。”
應隱惶恐,連聲說:“老師坐。”
栗山笑:“你今天是返璞歸真,外頭都說你名利場上最老練的交際花,今天見了我們兩個老東西,反而緊張?”
沈聆悠然:“你是老東西,我可不是。”
應隱忍俊不禁,氣氛鬆快了些。
她在蒲團上跪坐下,介紹身旁莊緹文:“這是我的經紀人,莊緹文。”
“麥安言沒來?他是舍不得你演這麼低的片酬,所以乾脆不來了?”
“栗老師……”應隱猶豫一下:“我跟辰野解約了,晚上八點出公告。”
栗山濯洗茶具,聞言笑一笑,八風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