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早年之事,您有什麼想要說的,一徑與我說便是。”
不過第二日,楊恭便尋到寧安殿,和太後討教。
太後聽得這話,滿口藥汁,霎時間凝固在口中,似那永不斷絕的長河猛然乾涸。
“你說什麼?”太後的言語,很是縹緲,似天際雲朵,沒有一點重量。
楊恭也不拐彎抹角,“從前的事情,母親既然已經告知皇後,也該當知道我是個什麼意思。小時候的日子如何,早已經過去,母親而今是太後,是天底下最為尊貴的女子,該明白,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太後恍惚自己耳朵不好使了,顧不得老嬤嬤勸阻,高聲喝道:“你為個崔二,這般和我說話?你莫不是忘了,是誰生你養你,是誰……”
“有時候,我真想我是個天生天養的,不是什麼楊二公子,更不是什麼陛下。我隻想塞外跑馬,快活自在。可我做不到,我有母親,有父兄長姐,有幾個弟弟,還有兒子。早年之事,我多想母親並未留得我一條命在,有時候人沒了,方才是解決之道。”
人沒了,他便可以自由自在,便可以忘卻,更不用在意如今。
在太後震驚當中,楊恭繼續,“可我活下來了,不僅活下來,還成了陛下,天下主宰。高堂尚在,我敬您是我母親,感激您生養我。旁的,權當是我這個人親緣淡漠。”
“你,”太後想要說話,然在楊恭犀利無比的眼神當中,敗下陣來。她這個孩子,當真是丟了,一點不剩。
太後斷斷續續,泫泫欲泣說:“陛下生氣我告訴崔二這些事兒,我無從辯解。我,我隻想讓陛下知道,他母親後悔了,他有人疼有人愛,他不是孤苦無依的孩子。即便他如今成親,仍舊是我的孩子。我這個做母親的,永遠愛護自己的孩子。”
楊恭神色變動,露出幾分傷痛,“多謝母親親口告知。”
在太後殷殷期盼的目光中,楊恭再無一絲旁的言語,端端坐著,除開沉痛的神色,和木偶沒什麼不同。
許久無聲之後,見楊恭依舊坐著,不說話,也不離開,太後散去驕傲,像是自言自語說道:“我知道你怨我,本就是我對不住你在先,我不指望你諒解,我隻想著,臨死之前將我想說的話,說個明白。我這個老婦,無人傾訴,絮絮叨叨。你若願意聽,聽一聽,若不願意聽,離開便是。”
“我是個無知無能的夫人,聽信跛腳和尚的話,苛待自己的孩子……那日你走後,我當即命人去找你。可是天寒地凍,兵荒馬亂,哪裡尋得見。我處置了伺候之人,給你換了陳設。打開庫房那日,該選個猛虎下山的屏風,還是鵬鯤千裡的掛屏,我思索好久,問了好些人,都沒定下個主意。我這個做母親的,這多年來,居然不知道孩子喜愛什麼,是個什麼脾氣秉性。哼,我不是個好母親……
後來,我聽說柳家五娘子不僅長得好看,更是溫婉和善,極為標致人物。我想著,替你尋個新婦,好照看與你……”
聽得這話,楊恭原本安穩坐著的身子,突然起身,“母親,前朝尚有要事,請饒恕兒子先行離開。”說罷,頭也不回地離開。
唯餘太後掙紮著從拔步床上起身,看向楊恭的背影。他身著紅色常服,軟腳襆頭,革帶束腰,端的是帝王之態。
背影越發遠去,轉過隔斷,出得明間大門,再也瞧不見了。太後明白,他的兒子,再也沒有了,若說往昔,母子之間尚存幾分麵子情,而今連這個也沒了。
他長大了,不再需要母親了。
有些東西,遲了一步,便永遠錯了。
話說出門的楊恭,離開寧安殿之後,無處可去。那句前朝有要事的話,本就是虛言,現如今封筆在即,何來這多事務。在皇城之內閒逛一番,打算到立政殿坐坐。
剛走到太液池,得見太子楊琮攜左相散步。二人也瞧見了陛下,當即前來請安。
如此正好,陛下念前幾日崔信父子二人送來了消息,拉著太子和左相,往立政殿商議西北軍政。一路上,三人有說有笑,好不和諧。到得立政殿前不遠處,瞧見崔冬梅拎著個食盒,由丫鬟香香陪伴,等在台基之上,
三人和諧共處的畫卷,一瞬間消散。
左相是個嘴賤的老狐狸,扯扯太子袖子,“殿下,昨兒的《左傳》,微臣想起還有幾點要請教太子,眼下天氣極好,咱們不若……”
陛下:“左相教導太子數年,緣何才學到《左傳》?找個由頭也該選個旁的。進來議政。”
左相挑眉攤手看向太子,太子無動於衷,僅僅是看了看台基的方向,而後便跟在陛下身後入殿。
三人當中,陛下遙遙在前,崔冬梅得見後想要走開,卻念今晨陛下見過太後,許是不甚開懷,不忍走開,靜靜等候。
及至陛下上了台基,崔冬梅請安,“我給陛下準備些吃的,想著天寒地凍,喝上一碗芙蓉羹,暖和些。”不等崔冬梅說完話,陛下示意讓她也入內。
“陛下和太子議政,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