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六,太後薨逝。
最末那幾日,她隻記得崔冬梅和一直陪伴自己左右的老嬤嬤,連以往時常念叨的成王也不記得。絮絮叨叨,說著要派人將陛下找回來,給他做衣裳,給他做點心。皇城眾人,以及開府建衙的幾位王爺,日日相伴,半點也不敢離開。
到得太後拉著崔冬梅的手,有出氣沒進氣的最後一刻,外頭等候多日的小黃門送訃聞,皇城旁千佛寺敲鐘,城外黃天觀誦經。另有全真道士,打上四十九日解冤洗業醮,百餘眾高僧,做上三十九日水陸道場。停靈哭喪,孝子賢孫,男女分列,內外命婦,諸班朝臣。
哭喪第十日,前朝急事來報,楊恭粗布麻衣去立政殿見朝臣,留得崔冬梅帶領眾人,跪地哭喪。念女眷不少,更有年長者,崔冬梅命半個時辰一歇,時刻準備參湯、熱茶等。
及至午膳前後,太子側妃郭氏突然昏倒,麵色蒼白,氣若遊絲。當即命太醫前來查看,說是有孕一月。如此這般,自然不能再跪地哭喪,當即讓其回宜春殿,好生養著,子嗣為大。
眼見宮婢簇擁郭氏走開,崔冬梅一時想到早已離開的陛下,許久不曾回來,也不知立政殿是何境況。她麵上的焦急,一點也藏不住。不停看向立政殿的方向。
太子妃跪在崔冬梅身後,見狀說道:“娘娘若是信得過,兒臣在這裡替娘娘守著。”
崔冬梅回頭看來,太子妃和太子一左一右,二人精氣神尚可。
“你守著片刻,我去去就來。”像是不放心一般,多說上幾句,“太子妃,郭氏胎相,也不知跪了這幾日可有不妥,過幾個時辰,你再派人去看看。東宮藥局雖有人伺候,可現如今忙碌,恐有照顧不周,你多上點心。”
說罷,扭頭看向太子,一臉嫌惡繼續,“太後薨逝,你父親神思不再,這等時候不論前朝還是後宮,你多注意,儲君之責,切莫忘卻。”
說到最後,嫌棄更深,頗有幾分若是還有旁的皇子,絕不使喚太子做事的模樣。
太子和太子妃應承下來,看著崔冬梅遠去。
守了太後幾日,又哭喪守靈,調停諸多事務,小娘子本就不甚豐盈的身姿,如今略顯羸弱。從蒲團上起身之際,雙膝晃動,身軀微顫。素服在身,麻繩束腰,窈窕曼妙。尤其是那起身之後的瞬間回眸,眼角帶淚,瑩瑩光亮。
美人俏,三分孝。
留守原地的太子看得有些晃神,久久不能自主。
“殿下,皇祖母靈前,安心跪著才是。”
太子妃的話令楊琮瞬間回過神來,收回眼神,有些自責朝棺槨看了看,而後低聲道:“胡言亂語!”
留三娘嗤笑,“是真是假,我說了不算,殿下的心,已經告訴殿下。”
被人戳破的窘迫登時湧上心頭,楊琮如何忍得住,“女子乖順,才是正理。”
留三娘譏諷,“你自己信麼?郭氏若是乖順,你會喜歡?!”說罷,扭頭虔誠地看向香爐,“而今要做的,是為天下表率。殿下可知!”
此言一出,偌大的靈堂,更顯空曠寂寥,不知何處而來的一股鬼風,撩起火盆中點點碎屑,跳躍著升騰至半空,起起伏伏。待風過境,又落回原處,仍是灰燼。
……
話說離開的崔冬梅,還未入到立政殿,就見李申跟前的小子,急忙忙而來,“娘娘,陛下犯了舊疾,有些不好。”
崔冬梅猛地定在原地,“你說什麼?!”
她的問話,無需人應答,提著裙擺一溜煙跑到立政殿。目下楊恭麵色尚可,然右臂不受控製顫抖,顫巍巍提筆,點朱砂,落筆。即便如此,翹頭案前,三五朝臣依舊稟告政務。
小子的解釋還未說完,崔冬梅便得見如此場景,到吸一口涼氣,扶著門框站定。
旁人口中的陛下,高高在上,殺伐果斷,從無敗績,是神明,是國之柱石。他不會累,不會疼,不會有任何不好,他隻能熬乾自己,照亮大鄴前行道路。
可是,他是個人,他是個從小就不被家人喜愛的孩子,他所思所想,當是關切,當是愛護。哪怕一點點的溫暖,也足以明亮前半生的黑暗。
崔冬梅不理會眾人神色言語,一徑走到獨屬於陛下的高台之上。
拿過他手中狼毫,點上朱砂。
“我替你寫。”
寂靜無聲,楊恭看向崔冬梅不說話,跟前幾個大人神色變幻也不說話。
崔冬梅知道他們想什麼,“前朝便有二聖臨朝,怎麼,我不能麼?此前論到何處,接著說。”她說話間,整個人被楊恭輕輕一拉,順勢坐在龍椅之上。坐得穩當,一點子害怕驚恐也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