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仔細看了一下,一眼就看出陳群留下的那座實驗性的閘門,有兩個明顯的問題。
諸葛亮先問道:“你這道閘門,是如何開合的?是沿著門軸轉的麼?還是左右推拉的?”
陳群一個眼色,立刻有一個工曹的老吏過來答話:
“這是沿門軸旋轉開合的,但原先也試過左右推拉。兩者都漏水關不緊,哪怕一開始關緊了,一整日水壓衝刷,還是會漸漸崩漏。”
諸葛亮點撥道:“其實要說開合最簡單可靠,還是吊萬鈞閘,把門升降起落。不過運河太寬,不比城門,也沒法造一個城樓橫跨運河兩岸、吊住閘門。
剩下兩法,還是推拉可靠些,若是旋轉開合,一旦閘門經過的扇麵河床有淤泥、巨石或沉船阻擋,便沒法開合了。左右推拉,隻需清理兩條滑槽的空間即可,還便於在門內外兩側略作堆砌加固。”
工曹老吏對這個問題沒多大意見,他們原本也是沒招了,什麼都試試。這年輕人口若懸河,雖然聽起來有點鐵口直斷,但似乎基本功還是很紮實的。
旁邊的老匠人、吏員,也都稍稍建立起了對諸葛亮的信任。
諸葛亮這才趁熱打鐵,繼續指出關鍵問題:“確定用推拉閘門後,你們依然封堵不嚴,我覺得關鍵便在於你們這兩道閘門做得太平,所以承受不住重壓。
這左右兩門,幾乎是平行對接,哪怕中間加上類似門閂的橫檔加固,又能有多少抗壓?江濤海潮衝刷之下,立刻被衝得鬆動漏水,也就不足為怪了。
你們難道沒有修過拱橋麼?不知道造橋一定要形成拱券,才能讓車馬壓在上麵而不垮。若是跨度大的橋,造得上下完全齊平,怎麼可能扛得住重壓?
所以這閘門也要學拱橋一般,讓左右兩門的滑槽形成角度,最後關門撞在一起時,左右拱起,而且這拱券的頂角,就要對著日常水壓較高的一側。
而且一旦做出夾角,兩門相互接觸的一麵,也就沒必要做成完全光滑平整,可以做成犬牙交錯之狀,搭在一起後互相榫卯楔合,再套上緊箍的閘閂。海潮越是衝刷,也隻會讓閘門越是緊固,除非主動往兩側拉開,否則輕易不會漏水。”
諸葛亮一邊說,一邊隨手拿樹枝在土地上畫了個“V”型的結構,而原本工匠們造的閘門是“一”字形的,兩條邊並沒有角度。
幾個相對不是那麼懂行的工匠,聽了諸葛亮的解釋後,都是眼神一亮:對啊,我們怎麼沒想到借鑒拱橋抗壓的結構呢?如果造成兩段式V拱,肯定能扛住海潮的水壓了吧?
然而,那個年紀最大、胡子花白的功曹老吏,卻沒有輕易被諸葛亮的建議唬住。
隻見他無奈搖搖頭,露出一副“小年輕果然不靠譜”的表情,哂笑道:“孺子不曾見過廣陵潮倒灌邗溝之景吧?此法隻是想當然耳,若是把閘門造成兩段互相拱榫之狀,固然不難。
可你想過沒有,這個拱榫到底朝向哪一個方向才好?若是退潮時,長江水位是遠遠低於上遊淮河、射陽澤來水水位的,北高南低,若是漲潮時,又有可能南高北低。
造橋用拱抗壓,有一個前提便是得確保隻有拱背的方向承壓。若是承壓方向忽而向南、忽而向北,一旦拱腹受壓之時,此閘怕是立時崩潰!
便如雞卵,手握蛋殼時,用力握緊也不易讓蛋殼破碎,隻因蛋殼外拱。可雛鳥破殼時,氣力何其微弱?隻因從蛋殼內部用力外鑿,輕易便可破殼。用這法修出來的閘門,遇到拱腹受壓時,怕是脆若雞卵!”
那老吏顯然是積年治水的,經驗非常豐富,在廣陵工曹中也頗有威望。聽了他犀利指出的問題,包括陳群在內的眾人,不由又眉頭緊鎖,擔心起來。
不過,諸葛亮卻依然有所準備,麵對眾人的質疑,他依然智珠在握地說:“這個問題提得非常好,但也不是沒辦法解決——其實,完全可以把運河與長江連接的河口,從一條變成兩條,在旁邊再額外開挖一條河道,開挖時,要精密測算連接口兩側,長江和淮河的水位差。
如此,將來確保邗溝與長江的兩個連接口,有一個始終可以保證是長江水位高於淮河\/邗溝水位,這個口子上的閘門,就可以造成隻扛從長江向邗溝衝刷的、由南往北的重壓。
而另一個口子,確保始終是淮河\/邗溝的水位高於長江,哪怕是長江漲潮時,也最多堪堪持平。如此大部分時間內,這個閘門就隻用承受由北往南的重壓。
水壓由南而北的河口,將來就隻許通航由南往北的漕船,如此船隻可以順流漂下,甚至都不用劃槳、拉纖,水位上升後,還能讓江船直接入邗溝,不用再換船,也省了裝卸人力。
水壓由北而南的河口,將來就隻許通航由北往南的船,道理也是一樣的,自然漂流省力即可。”
諸葛亮一邊說,一邊在泥土上隨手畫了個示意地圖,如今的運河河口在廣陵城東,而諸葛亮隨手劃了一條線,
把邗溝在廣陵城北往西一引,分出一條岔道,跟廣陵城的西、北兩側護城河連在一起,然後再一路往西南,最後在上遊大約二三十裡外的位置,畫到與長江相接。
陳群和那些工曹老吏看到這個計劃,頓時就震驚了。
這是什麼思路?這是要把二百八十裡長的邗溝古運河,再挖一條三十裡的岔道出來嗎?這需要不少施工量吧?
不過陳群倒是反應快,他很快意識到,諸葛亮示意的時候,借用了一部分廣陵城西北兩側的護城河,如果可以把重合的部分省掉,估計也就挖十幾裡路,這個施工量還是可以接受的。
挖十幾裡河道,也就相當於重新挖一遍廣陵城的護城河這點工作量,弄個幾萬徭役,乾個幾個月,就能有所小成。如果確認法子可行,後續可以再慢慢拓寬的嘛。
而要是真能把南來北往的運河船分流、並且河口水位也分流,確保每個河口始終隻要扛一個方向的水壓,不會出現“一會兒北邊水位高、一會兒南邊水位高”的情況,那麼拱形的閘門接合方式,似乎還真就可行了。
陳群思來想去,連忙抓著那個工曹老吏追問:“秦老,你覺得這法子可行否?真要是把河口分流,任意一個河口隻要承受單向水壓,拱形閘門能扛住麼?”
那老吏隻覺嘴唇發乾,精神壓力巨大,不敢貿然下結論,最後隻是掙紮著說:
“這關鍵還是看天下有沒有人能測得那麼準,真的做到改個河口後、那新河口處的長江水始終高於淮河水!而且也不能留太多餘量、故意讓長江水高太多,那樣也會開了門後關不住的!隻能允許長江水剛好高那麼一點點,有人能保證這點,修個拱形閘門本身並不難!”
那老吏說完後,其他工曹眾人和老匠人也紛紛附和,表示這個點子,難點不在修建,而在測量水位“海拔”——雖然漢朝並沒有“海拔”這個詞,但他們表達的就是那個意思。
陳群搜集了眾人意見後,回到諸葛亮這邊,兩手一攤:“孔明先生,你出得好計策,可普天之下,似乎沒人能如此妙到毫巔地測量出、兩條相隔甚遠的江河上、兩個點之間的水位高低。”
諸葛亮對於此問倒是沒有多廢話,隻是撂下了一句:“這個就交給我好了,不過,伱還需要給我幾塊羅經石,測水平用的。這些石頭太沉,我沒從豫章帶來,其他工具我都有。”
陳群一臉懵逼,隻好再去找專業人士:“羅經石是什麼?”
旁邊許多匠人也是一臉懵逼,最後還是那秦姓老吏想起來了,忽作恍然大悟狀:
“莫不是修帝王陵寢時,先要在十字墓道正中、定四方水平用的那種十字刻槽石?墓穴隻要高於沿著羅經石十字槽看過去的方向,便能確保造成後不會被水淹?”
諸葛亮聞言,倒是有些驚訝了,嘉許地點點頭:“你還知道此物的具體用法?那怎麼就沒想到用它來測海拔高低呢?隻要稍稍變化不就行了。”
秦姓老吏聞言愕然:這怎麼稍稍變化?也想得太簡單了吧?完全想象不出來啊!
不過諸葛亮能說出這番話來,他倒是信了起碼九成了,他連忙對陳群附耳道:
“看來這諸葛先生所言,多半是真有把握。我雖不知他怎麼施為,但自古從未聽說為帝陵測墓穴與地下水位高低的匠人會測錯、導致帝陵被淹的。先生之法由此演化而來,再加神算妙法,或許真能行。”
陳群:“那還不快給孔明先生準備工具!”
一時間,陳群身邊的資源,還真就被動員了起來,決定跟諸葛亮賭一把。
整個項目,也就從勘測階段,開始了努力推進。
而諸葛亮這個計劃,說白了其實也沒多逆天的難度——後世隋朝的大運河,到了唐宋時候,長江南北岸的連接口,都是做成了這種分叉的“雙向航道各自獨立”狀態,
為的就是便於修單側抗壓的閘門,同時也便於進出江口的船不用拉纖混亂,可以自行漂流。
事成之後,造福百姓上千年,一直到明朝都還在受惠。後世去揚州、鎮江旅遊實地看看,就知道古大運河是分叉連接長江的。
這一切,都不用什麼逆天的施工技術,隻是漢朝的人數學還太差,勘測水平也太差,光學幾何也太差,找不到剛好長江水位略高於或者略低於運河水麵的等水位點。
如果水位差沒掌握好卻強行這麼搞,一旦長江水位過高,結果就是長江洶湧灌入邗溝,把淮揚變成一片洪澤湖。而如果長江連接點位水位太低,邗溝又會被長江直接抽乾,變成乾涸報廢的狀態。
但凡從後世穿越過去一個水利部門的普通測量員,隻要業務水平彆太次,把相關地質數據測量出來提供給漢朝人。
那麼這一個測量員的貢獻,就可以免除十萬漕工此後幾百年的重複勞動,還能順帶治理好射陽澤周邊的鹽堿地。(隻不過在施工完成前,測量員及其家屬一般都會被吊起來,直到最後竣工時確認他沒測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