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傑說道:“大師知道弟子來曆嗎?”
僧德宗略一點頭:“隻知道些許。”
於是高傑介紹了起來:“弟子本是米脂一破落戶出身,自幼便見慣了世間不平事。當年大旱,弟子索性拔刀而起,斬儘這些貪官汙吏。擾攘數年,發覺所謂的綠林好漢,又何嘗不是徒增生靈塗炭,因此又改邪歸正從了孫都堂。而後幾年來的風風雨雨,弟子實在是參不透自己的機緣,是福是禍,還望大師指點迷津。”
僧德宗笑道:“便如居士腰間這口寶刀,居士自認為寶刀在手,便可天下無敵。可是再鋒利的刀,也經不住一直揮舞,終會卷了刃。”
高傑聽完又笑道:“無妨,真卷了刃,屆時換把刀再砍便是。”
僧德宗躬身,念了兩句“善哉善哉”,說著:“居士且隨我來。”
二人出了正殿,在一眾僧人帶領下,走到了那處金碧輝煌的殿內。
二人踏步而入,而殿內燭火通明,便是外麵晴空萬裡,若論光亮,都得遜色三分。
僧德宗看著表情詫異的高傑,笑著問道:“居士現在是作何想法?”
寺廟內通明的燈火,宛如火焰在高傑眼睛裡燃燒一般,高傑說著:“若是十數年前我看到此般場景,必將你砍了了事。”
隨後轉向了僧德宗,那眼睛裡的火苗卻似乎熄滅了:“可是現在弟子卻再無那般想法,反而感到內心躊躇。平心而論,弟子在他人眼中,又何嘗不是奢華之輩?”
僧德宗握著念珠,並沒有看著高傑,而是朝向一尊菩薩像說著:“居士隻是迷茫了。居士嫉惡如仇,自以為可以斬儘天下不平事。可是這十幾年下來,居士是米脂那個嫉惡如仇的少年呢?抑或是在不知不覺中成了恃強淩弱的惡鬼呢?”
高傑抬頭,毫不避讓走到僧德宗身邊一處金剛力士的像前:“人活一世,又怎麼可能事事皆對?我高傑雖然不敢認自己是什麼君子,但所作所為,具是問心無愧,死在我手下的貪官汙吏、鄉紳流賊,便沒有一個是冤枉的。”
僧德宗又說道:“隻是高居士這般愛憎分明,手下的軍士卻能聽得你的號令,不妄加害一個好人嗎?”
高傑默然,一如眼中被撲滅的火苗。
僧德宗又說道:“居士還願聽貧僧一言嗎?”
高傑躬身行禮:“請大師賜教。”
僧德宗說道:“居士於這人世間,便是再鋒利不過的一把鋼刀。居士愛憎分明,便是石破都不可奪其堅,的確是天下難得的奇男子。”
然後話鋒一轉又說道:“隻是居士,如在故孫都堂帳下,便是能讓流賊聞風喪膽的一把利刃。而居士如今封了侯,自行揮舞起來的時候,又怎麼敢說沒有誤傷過一名無辜百姓呢?”
高傑說道:“請大師為弟子指點迷津。”
僧德宗念了兩句“善哉”,隨後說道:“高居士你起於擾攘,為大將、封通侯,此皆不足為居士所重。此間有一聖人,我佛謂之菩薩,居士率眾從之,可謂得其所歸也。”
聰慧如高傑怎麼會不知道這個所謂的“聖人”是誰呢?他立刻打斷道:“大師所言,自然妥帖。隻是那史可法隻不過是個手無寸鐵又不分對錯的酸腐文官,怎麼配稱得上是菩薩?”
譏諷完後,高傑居然歎了一口氣,自嘲般說道:“而且似弟子這般罪孽深重之人,又怎麼能尋得到所歸。”
僧德宗走到高傑的身側,說道:“居士可知道《水滸傳》裡的魯達?”
高傑點頭說道:“怎會不認得!天地間一等一的好男子,我自聽評書時至今都是佩服的很。”
僧德宗說著:“可是便如魯達,也是隻愛殺人放火,依居士所言,魯達又何嘗不是罪孽多端之人呢?”
高傑再次沉默。
僧德宗抬頭望著金剛佛像說道:“而便是這般男子,最後機緣來了,也在六和寺坐化,受封一代禪師。”
高傑突然往前逼近兩步,追問道:“可有和弟子來曆相似的人嗎?”
僧德宗稍微慌亂,腦中突然蹦出個人名來:“唐安西節度使郭昕,獨守安西數十年,雖是殺人累累,但也被悟空法師盛讚過。”說到這裡,僧德宗頓感失言。
因為郭昕到底是在安西殉了國,萬一再說下去,倒是不妙。
於是僧德宗雙手合十,朝著高傑行禮:“一切因緣,隻在居士一念之間。徒問老僧無為也。”
隨後僧德宗慢悠悠往殿外走去,留下高傑一人在殿內深思。
遠處傳來了僧德宗的話語:“石霜雖有殺人刀,但無活人劍。殺人還是活人,其實都在施主一念之間,徒問老僧無為也。”
高傑沉默不語,看著眼前的那尊麵目可憎的金剛力士,和自己印象中的魯智深模樣,卻好像重疊了了起來。
殿內燈火通明,高傑的眼睛中似乎又有火焰燃燒了起來。
---分割線---
高傑,米脂人。與李自成同邑,同起為盜。
崇禎八年八月來歸,隸賀人龍麾下。
崇禎十五年,人龍以罪誅,命傑為實授遊擊。
十月,陝西總督孫傳庭至南陽,以傑為先鋒,大戰敗賊,追奔六十裡。後軍左勷望見賊,怖而先奔,眾軍皆奔,遂大潰,傑所亡失獨少。
十六年進副總兵,九月從傳庭克寶豐,複郟縣。時官軍乘勝深入,乏食,陷伏中。軍遂大奔,死者數萬。傑隨傳庭轉入潼關。
十一月,自成攻關,傳庭被殺。傑北走延安,東走宜川,河冰適合,遂渡,入蒲津以守。
十七年進傑總兵,三月北京陷,傑遂自懷慶渡河而南,馬士英迎於徐州。
世祖封傑興平伯,列於四鎮,轄徐、泗十四州縣,駐泗州,經理開歸。
甲馬器械,極一時之選,而未即赴鎮,固欲駐揚州。——《後明史.列傳卷八十三忠義一》
感謝DHTLN投的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