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府內,魏尚放下魏悅送回的竹簡,端起漆盞飲了一口。主簿和五官掾前來回稟,言郡內良家子俱已摘錄,凡錄名者都將於近日入城擇選。
“由主使擇定即可,不必回我。”魏尚打定主意不插手,連名單都不欲過問。
五官掾尚有政務,很快領命離去。
主簿落後一步,將趙嘉所為告知魏尚。對郡中大佬而來,城中的一切都不是秘密。趙嘉突然大手筆換金子,自然逃不開主簿的眼睛。聯係書佐透出的消息,稍微想一想就知道他是為了什麼。
“似阿多所為。”魏尚笑了笑,半點也不感到驚訝,“用粟麥換金,想必家中已空。待到長安來人啟程,我命人送車絹去。”
“我家中亦有絹,色豔,不為妻女所喜。趙郎君欲遣人出塞,無妨一並相贈。”主簿道。
“你言贈他不會收,言為市牛羊即可。”
“這……”
“換回來,留在阿多的畜場裡養著。”魏太守一邊笑,一邊打開木匣,取出一塊飴糖送到嘴裡,隨後將木匣推到主簿跟前,“吃糖。”
主簿十分自然的取出一塊,和魏太守一起哢吱哢吱地咬了起來、
“使君有意助趙郎君擴大畜場?”主簿在魏尚手下多年,聽他提到牛羊畜場,很快推斷出背後之意。
“然。”魏尚吃完飴糖,端起漆盞飲下一口。
“可惜年歲太小,不然讓我兒帶去原陽城一同曆練。大好兒郎總要馬踏草原,砍掉幾顆胡人頭顱,方為建功立業之道。”
主簿點點頭,不用魏尚讓,自動自覺將手探入木匣,又拿出一塊飴糖。
“趙郎君聰慧,行事有章法,甚效趙功曹,將來必有一番成就。”
太守主簿對坐議事,等到諸事議定,一匣子飴糖也少去大半。看看匣子,主簿果斷又拿起兩塊,麻溜的起身告辭。
魏太守重新展開竹簡,審閱魏悅記下的練兵諸事,神情一片肅然。
待到擇選之日,被錄名的良家子都由父兄家人送往城內。衛青蛾父親戰死,亦無同胞兄弟,趙嘉提前趕往衛氏村寨,準備送她入城。
天剛放亮,垣門就已經打開,五六輛大車魚貫而出,車上是等待擇選的良家子,其中就有公孫敖的從姊,還有牧羊孩童阿陶的長姊。
女郎們的父兄或坐在車前,或騎馬行在車輛左右。
隊伍沉默前行,氣氛凝重,無一人出聲。
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耐不住,對坐在車上的妹妹道:“阿妹如能入選,此去長安就為貴人,屆時莫要忘記為兄。”
少女不出聲,陪她坐在車上的阿陶雙目噴火,怒視馬上的兄長,想要開口,卻被少女一把按住。
“阿姊,阿兄怎能如此!”
“不用理他。”少女容貌秀麗,看著馬上的青年,眼底泛著冷光,直將對方看得打了個哆嗦,不自在的轉過頭,才收回視線,叮囑孩童道,“如我入選,你要記得孝順阿翁阿母。如果我能活著,必要掙出一個前程,讓阿翁阿母和你都過上好日子。”
少女抱緊孩童,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浮木。雙目合攏,淚水滑過眼角,浸入孩童的發中。
“真是,明明是好事……”青年不記教訓,又嘟囔一句。
破風聲陡然襲來,坐在車前的中年男子麵帶沉怒,揚起長鞭,啪地一聲甩了過去。青年本能的舉起手臂格擋,不想鞭子力道太大,直接繞過他的前臂,將他從馬背拽到地上。
“阿翁?”青年握住手臂,滿臉不可置信。
“給我滾!休要讓我再看見你!”中年男子收回長鞭,臉頰因怒氣抖動。
青年呆呆的坐在地上,看著車隊走遠,不知如何反應。
少女抱著孩童,看向父親高大的背影,張嘴想要說什麼,卻被中年男子打斷。
“阿梅,是我沒本事。”中年男子沒有回頭,聲音沙啞,“彆怨阿翁。”
“阿翁,我不怨。”少女鬆開孩童,移到中年男子身後,安慰道,“阿翁,我不一定入選。就算要去長安,也未必沒有前程。”
男子歎息一聲,用力攥緊馬鞭。
少女回到原位,重新將阿陶抱進懷裡,輕輕搖著:“阿弟,去城內還早,睡一會。”
孩童將頭埋入少女懷中,壓抑住模糊的哽咽。
隊伍繼續前行,其他車上的少女也和阿梅一樣,都在儘力安慰家人,隻是效果並不顯著。行至中途,這些敢同匈奴拚命的漢子都是眼眶發紅,大手握成拳頭,用力得關節發白。
衛青蛾的馬車行在車隊之後,趙嘉策馬走在旁側,聽到風中傳來的隻言片語,兩人陷入沉默,再未出一言。
良久,少女才道:“阿弟,你言要馬踏蘢城,可作數?”
“必當踐言。”趙嘉眺望北方,鄭重發下誓言。
隊伍行至城門前,天已大亮。
從各縣趕來的大車絡繹不絕,在城門前排起長隊。
擇選地在宦者的下榻處,鑒於竇太後的命令,章程和以往略有不同,不過大體還是家世相貌為重。
沙陵縣的良家子排在最先,衛青蛾先父有爵,曾在郡內為官,第一批得主使親見。
少女臉頰上的傷已經開始愈合,先前用了草藥,痂都已脫落,再覆上一層薄粉,一點看不出是新傷,儼然是多年前留下的疤痕。
得書佐提醒,知曉眼前少女就是衛青蛾,宦者特意多看了兩眼。見到少女臉頰上的疤痕,眼底閃過一抹驚訝,很快又變成笑意,對記錄的書佐道:“麵有瑕,貌為中下,不取。”
“諾。”
書佐展開名冊,拿起刀筆,將衛青蛾的名字劃去。隨後又展開另一冊竹簡,記下落選的因由。
趙嘉等在院外,並不知道裡麵情況,難免心生焦急。
直至院門打開,衛青蛾和另外幾個落選的女郎走出,趙嘉才終於鬆了口氣,大步迎上前:“阿姊,一切都好?”
衛青蛾頷首,見趙嘉命健仆去趕大車,當下拉住他:“阿多,路窄,車過不來,我騎馬。”
趙嘉沒有異議,轉身時發現少女鬢角微鬆,驚訝道:“阿姊,你的銀釵呢?”
“送人了。”衛青蛾從腰帶裡取出一條布巾,將烏發係在身後。和趙嘉一起行至街尾,從健仆手中接過韁繩,利落的躍身上馬。
“歸家!”
擇選持續整整十日,入選的少女都被留在城內,準備隨宦者啟程。
阿陶的長姊也在入選之列。
此刻,她和另外三個女郎坐在一輛大車上,身後是家人為她收拾好的衣物,發上隻有一根絹帶。少女手中牢牢握住一隻布袋,裡麵是雕刻梅花紋的銀釵。
車身微微晃動,少女靠在車欄上,抬頭看向未知的前路,將布袋貼在胸口,手指越攥越緊,目光逐漸由迷茫變得堅定,再無半分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