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矩總是不能壞的。”唐榆含笑將食盒放在地上,揭開蓋子給他看。
在食盒的上層,果真放著一碗參湯。
那宦官見狀便也不再客氣,取來銀針仔細驗了一驗。屋外光線昏暗,他舉起銀針迎著月色端詳片刻,如料沒有異樣。
“行了吧?”唐榆邊問邊蓋上食盒蓋子,那人笑道:“行了,去吧。”又壓音叮嚀,“皇後娘娘也在正屋,你進去怕不方便。後院總還是有宮女閒著的,隨便找個人遞過去吧。”
皇後與徐思婉間的不睦,禦前宮人多少是有數的,然而肯說這句叮嚀就是在賣人情。
唐榆心領神會,忙道了謝,又塞了一錠銀子過去,接著才拎著食盒往後院走。
其實就算沒有那宦官的話,他也不會進屋。
唐榆直接走進寧兒的臥房,寧兒早已打著精神在等他,見他到了,驀地站起身。
“坐。”唐榆輕聲,回身闔上門,才將食盒放在桌上,“彆慌,隻消尋機遞給路遙便是,餘下的他會辦妥。”
“好!”寧兒連連點頭。
唐榆見她有些緊張,拍了拍她的肩:“你若害怕,我留在這裡把事辦了也行。”
這話一說,寧兒的目光反倒堅定起來,搖頭道:“不,若沒有娘子,我大概早已被草席一卷丟去亂葬崗了,我願意為娘子辦事。哥哥快回去吧,若不然讓皇後娘娘知道了,怕是又要惹出是非。”
唐榆麵露欣慰,點了點頭:“那我回了。”
“嗯。”寧兒頷首,唐榆不再多做寒暄,推門回到夜色之中,神色平靜地離開了敏秀居。
冷宮裡,徐思婉坐在院中石案旁,斟了盞梅子酒來喝。
梅子酒清甜,酒中又添了冰塊,最是解暑。她一壁品著這份清甜的涼爽一壁凝望夜色,心中悠悠地想:也不知在此處看不看得到霜華宮的動靜。
霜華宮裡的動靜,自然是看不到的。
她隻是在等一場火,所以很想看到火苗與濃煙竄入天際。
這還是拜林氏所賜。林氏讓她知道了火鐮粉有多好用,這回照貓畫虎地來上一場就行了。
從入夜一直等到寅時天將將亮,火終於起了。
離得太遠,她在冷宮之中看不到什麼火焰,但看得到幾縷濃煙騰入清晨昏暗的天色,像一抹氤氳的墨色一樣染在那裡。
而霜華宮中,已亂作一團。
無人知曉臥房的窗戶緣何會突然起火,滿屋子的人又都忙著,驚然回神間,火焰幾乎已將一扇窗吞沒。
接著,便是第二扇、第三扇。
宮女宦官們尖叫著衝出去,疾呼“走水啦!”,產婆們個個麵色發白,卻又不敢離開床榻。
徐思嫣躺在床上,額上的細汗又沁了一層,雙眸驚恐地睜大:“走水了?”
“娘子莫慌!”路遙神色沉肅,看了眼守在床邊的產婆,道,“孩子才剛露頭,此時娘子與孩子都虛弱,不能讓濃煙嗆了。你們都去救火,此處我來守著!”
“啊?”產婆聽得心驚,但聽他隻想一個人守著,亦有猶豫,“這……”
“快去!”路遙神情焦灼,“真燒起來就來不及了!”
外屋,帝後已在宮人們的護送下避了出去,皇後看著火勢臉色發白:“怎會突然起火?!”
皇帝一語不發,視線不動聲色地從她麵上掃過,沉聲隻道:“調周遭宮人皆來救火,朕要悅貴人母子平安!”
禦前宮人們連忙應諾,忙不迭地竄出去喊人。
有那麼一瞬,皇後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夫君,覺得他這般沉肅的神情間似乎藏著什麼,卻又不好直言發問。
院中混亂一片,房中熱意漸起。雖隻是窗戶著火,濃煙還是很快飄散開來,浮在空氣之間,漸漸迷了視線。
思嫣慌亂不已,所幸孩子已生到一半,她胎像又一直極好。伴著再幾度用力,哭聲震蕩屋中,路遙抱起孩子,驟然鬆氣。
若他估錯了時間,直至大火撲滅孩子還未落地,一切工夫就都白費了。
思嫣亦鬆了口氣,轉而撐著心力問他:“讓我看看……是皇子還是公主?”
路遙並未直接將孩子抱給她看,隻睇了她一眼:“恭喜娘子,是位皇子。這煙太嗆,孩子體虛,娘子先容臣為孩子施針。”
語畢他疾步走向牆角的矮櫃。因床幔遮擋,這矮櫃所在的位置思嫣恰好看不見,矮櫃上放著一方食盒,是寧兒早先送進來的。
路遙先施了針,令孩子昏睡過去。又揭開盒蓋,不疾不徐地抱出裡麵幾近斷氣的男嬰。
火勢已滅了大半,置身房中已幾乎看不到明火,唯有濃煙嗆人。適才被路遙趕出去幫忙的產婆和宮女見狀連忙回了屋,但在煙塵彌漫間,好生定了定睛才看清屋中情狀。
思嫣躺在那裡,喘著粗氣,再度道:“給我看看……”
“娘子……”路遙偏了偏頭,顯出恰到好處的慌亂,“這孩子……這孩子太虛了,娘子稍安勿躁,臣……臣儘力救他。”
半個時辰後,喪鐘撞響,滿宮嘩然。
新降生的小皇子夭折。
太醫們一同勉力診治,但因孩子先天不足,終究回天乏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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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宮的臥房裡,徐思婉揭開食盒,將那小小的嬰孩抱了出來。
是個很健康的女孩子,安睡在繈褓中,粉粉嫩嫩的,讓人不忍驚擾。
於是就連路遙稟話時,都不由自主地將聲音放得輕了些:“娘子放心,臣會想法子為娘子送乳母進來。隻是天氣太熱,人乳亦壞,隻得先行冰鎮。娘子記得熱過再給小公主喝,但不可煮沸。”
“我知道了。”徐思婉銜著笑,目光隻在這個孩子麵上。她第一次親手抱起新降生的孩子,心下感觸奇妙。
路遙沉默了兩息,又言:“悅貴人聽聞孩子夭折,哭得兩度昏死過去。”
徐思婉神情一顫,終是不再看那孩子,側首望向他:“她還是我妹妹。你悉心照料她,彆讓她落下病。”
“諾。”路遙垂眸,被徐思婉抱在懷中的孩子嘴巴動了動,徐思婉下意識地再度看向她,不由自主地勾起笑意。
她心有自信,自覺皇帝忘不了她,按照允諾接她出冷宮是遲早的事。
可事情總有意外,萬一他轉了心性,亦或抵不住朝臣勸阻,那這個孩子便是她出冷宮至關重要的籌碼了。
她本不想這麼做的。
思嫣實在不該傷她的心。
徐思婉銜著笑,無聲地一喟。抬起手,溫柔地碰了碰孩子軟軟的臉頰。
“路遙。”她麵上儘是慈母般的笑意,說出的話卻平靜如常,“你記著,這孩子的生辰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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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華宮。
雖則孩子夭折,皇帝還是下旨晉封悅貴人做了悅貴嬪。
敏秀居是住不得了,縱使坐月子的人不好受風,悅貴嬪也不得不先行遷宮。
在皇後的提議下,悅貴嬪到底還是先住進了離得最近的拈玫殿去。
皇後撐著病體一直在拈玫殿守到徐思嫣醒來,皇帝下旨免了這日的早朝,亦守在了殿裡。徐思嫣悲痛難抑,剛睜開眼睛,眼淚就又彌漫開來。
“貴嬪。”皇後立在徐思嫣床邊,哽咽著寬慰她,“貴嬪節哀,先將身子養好,總能與孩子再續母子前緣的。”
“孩子……”思嫣哭聲嘶啞,竭力地搖著頭,像是想否認這些事實。
“貴嬪。”皇帝攥住她的手,她抽噎著,眼淚湧得更凶,雙目空洞地望著他,壓抑地道:“臣妾不信這是意外,不會有這樣的意外!林氏……林氏就曾想這樣燒死姐姐,如今輪到臣妾了麼!”
皇後哀歎:“貴嬪莫要太激動了,再傷了身子。”
這本是一句好意相勸,皇帝卻好似沒聽見一般,並未應和,反倒隻說:“你放心,朕一定給你一個交待。不論背後之人的身份如何尊貴,朕一定將她查出來,給咱們的孩子報仇。”
皇後倏然一驚。
這話裡隱含的意思令她生畏,可她屏息看向皇帝,在他俊朗的側頰上卻尋不到分毫異樣。
她愈發慌了,他如此平靜,她便連一句辯解也不好說。
可他怎會無端疑到她頭上?
皇後顧不上細想這些,腦中思緒飛轉,聽琴適才所稟的一言一語都在耳邊迅速劃過。
很快,她抓到了些端倪,平心靜氣地稟道:“陛下,臣妾聽聞貴嬪生產之時,冷宮徐氏差身邊的宦官來過,說是給貴嬪送參湯的。此事聽著蹊蹺,臣妾覺得……”
“那是她的親姐姐!”皇帝猛然回眸,怒容直驚得皇後一退。
“她們姐妹情深,阿婉豈會害她!皇後休要因為自己心思縝密,就當全天下的人都是傻子!”
他克製不住情緒地怒斥,字字擲地有聲。
徐思嫣亦拭著淚道:“是,姐姐怎會加害臣妾?況且那……那參湯臣妾已喝了,確隻是參湯而已,更沒道理被臣妾飲下後反引得屋中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