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是一個很知道享受的人,也是一個很懂得滿足的人。他很容易對彆人產生好奇心,但是這種好奇心卻也很容易在極短的時間內褪去,他對很多人都是這樣的,所以與他做朋友很容易,與他做知己卻很不容易。
一個在紅塵之中放歌縱酒的浪子,是不是在某些時候也會覺得寂寞?
他從沒有主動問過小穀的過去,小穀也從沒有主動問過他的過去。
他一向覺得這樣很好,這樣的女孩子也很好。
可是現在,他卻忽然對小穀的過去感到好奇,她在月亮上是怎麼生活的呢?她從月亮上下凡的這五十年,又都在乾些什麼呢?妖怪的年紀,自然不同於人類,一個人若是活了六七十歲,那一定是個人精中的人精,可是小穀活了這麼久,卻還是個開開心心、愛撒嬌的寶貝兔子,實在是讓人覺得很有趣。
他覺得有趣,他更覺得喜歡。
然後他又忽然想到:若是桂枝找回來了,小穀在人間的事情忙完了,她會去哪裡呢?
是回月亮上麼?
天已完全黑了,月亮也已升起來了。
窗戶開著,微涼的夜風順著大開的窗戶吹了進來,吹在了陸小鳳的身上,讓他覺得有那麼一點愜意,他抬頭去望月,便看見了那掛在高遠夜空之中的一輪明月。
今天是月中旬,月亮是滿月。
古人有雲:少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但其實月亮並不像一塊無暇的美玉的,陸小鳳時常在夜晚坐在屋頂上喝酒,便能看見,月亮之上,也有一塊一塊的斑駁,想來那月亮上也有山川大河。
而滿月是團圓的象征,可小穀卻曾經說過,月宮是一個非常寂寥而寒冷的地方,永遠都沒有團圓,那奔月的嫦娥仙子,永生永世都無法離開月宮,在她死後,屍骨也留在了月亮上,變成了一株美麗的月桂樹。
陸小鳳忽然就感到了一陣寂寥,那或許是浪子在夜晚的寂寞,或許是他想到了那寂寞的月宮。
他忽然想要問一問小穀,月亮上到底是什麼樣子呢?她在沒有來人間之前,又是住在什麼樣的地方呢?
他這麼想著,他立刻就是要這樣做的。
陸小鳳嘩啦一聲,自溫熱的水中站了起來,穿好衣服,抬步就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然後他就逮到了小穀的偷聽現場!
陸小鳳:“…………”
陸小鳳噗嗤一聲就笑了,板著臉道:“兔子精姐姐,你怎麼這樣壞,偷聽,還偷聽!”
小穀仍是一團白生生、軟乎乎的兔子餅,背對著陸小鳳,揣著爪爪窩在榻上,聞言,非常義正言辭地道:“我哪有!你騙人,陸小鳳,你汙蔑我!”
陸小鳳搖頭晃腦地道:“我不僅知道你偷聽,還知道你是用右耳朵偷聽的。”
小穀道:“嚇!你才不知道,你怎麼知道!”
陸小鳳:“…………”
原來她自己是真的不知道啊!
他順手就拆了銅鏡,放在了小穀麵前,讓她自己好好看看自己現在什麼樣!
打磨光亮的銅鏡之中,便倒映出了一隻小巧可愛的白兔子。
毛茸茸、雪白白,像是一團可愛的雪,還是一隻垂耳兔。
但是……
這隻垂耳兔的右耳朵,居然豎了起來,還一動一動的。
小穀:“…………”
小穀:“嚶嚶嚶!!”
軟乎乎的兔子餅伸出兩個毛茸茸爪子就按住了自己的耳朵,然後一頭撞進陸小鳳的懷抱裡耍賴求安慰,陸小鳳哈哈大笑,非常欠揍地道:“小兔子真可憐,偷聽耳朵居然會豎起來,等一等,你不是說沒什麼好偷聽的嘛?”
小穀捂著耳朵:“不聽不聽,王八念經!陸小鳳是大王八!”
陸小鳳板著臉道:“我不是王八,我是大灰狼,要吃兔子的那一種。”
小穀:“嚶嚶嚶嚶嚶嚶。”
陸小鳳哈哈大笑,把兔子抱在懷裡rua。
然後小兔子又變成了兔子大美人。
這一次,她的化形居然沒有非常完全,頭頂上毛茸茸的兔子耳朵都沒有收回去。
她惡狠狠道:“我這樣子,是不是很有妖精的感覺,你怕不怕,就問你怕不怕!”
陸小鳳:“…………”
更開心了怎麼辦!
陸小鳳道:“兔子精姐姐,我們商量個事情唄……”
她頭頂上那兩個垂下去的耳朵忽然全部都豎起來了,警惕地道:“什麼?”
陸小鳳道:“我總覺得,你的耳朵看起來軟乎乎、毛茸茸的。”
小穀奇怪地橫了他一眼,道:“那你說的不是廢話麼?難不成我的耳朵,是精鋼製成的耳朵,能當刀劍一樣戳死人不成?”
陸小鳳道:“那讓我摸摸嘛。”
小穀嚶嚀一聲,在他懷裡抬起眼,她的眼睛其實是大大圓圓的,眼尾總是紅彤彤的,瞪圓了眼睛的時候,看上去就很像是受驚了一樣。
但是她出口的話卻是:“求我。”
陸小鳳毫無原則,脫口而出:“求你啦。”
小穀就抿起了嘴。
半晌,她才考慮清楚,點了點頭。
陸小鳳就rua了兔子耳朵一把。
他又想起了什麼,道:“以後我們兩個在一起的時候,你化形的時候大可以不化完全,好不好?”
他的雙眼也亮晶晶的。
小穀噗嗤一聲笑了,嬌嗔道:“壞東西,你就是全天下最壞的壞種子。”
這樣的話,她也已不知道罵過多少回了,陸小鳳甘之若飴——被小穀這樣的女孩子,就算是罵死,那也是被甜死的。
小穀抱住了陸小鳳,陸小鳳也抱住了小穀,小穀的側臉就蹭了蹭他,這或許就是小兔子的習性吧。
而且,陸小鳳發現,小穀的確是很喜歡抱抱的。
發現美麗溫柔的兔子精姐姐的習性,讓陸小鳳的心裡忽然升起了一種隱秘的快樂,他低下頭,就看到兔子精姐姐的耳朵後麵,有一顆小小的痣。
作為一個浪子,陸小鳳對女人很有經驗。他又不是什麼毛頭小子,當然知道,小穀絕不可能隻有過他一個男人。
這很公平,男人可以有過很多女人,女人也可以有過很多男人,江湖上的男男女女,哪裡會將那許多迂腐的道理呢?而且,像小穀這樣的女孩子,她隻肖勾一勾手,就會有無數的男人前仆後繼的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這江湖上從沒有人知道陸小鳳的過去,也不會有人知道陸小鳳未來的打算,因為他本就是一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沒有過去和未來,隻有今天,多彩的今天。
所以他也從不會去在意女孩子的過去與未來!
但是,不知為什麼,此時此刻,他的心裡卻忽然想:或許我是小穀的男人裡,唯一發現她這樣習性的人,或許其他人都不知道她是一隻小兔子,或許我是唯一知道她來凡間是為了什麼的人。
他美滋滋的想著,然後忽然意識到了自己在美個什麼勁兒,有些愣了愣。
然後他問小穀:“今晚的月光正好,要不要去曬一曬月亮啊?”
小穀又被他逗笑了。
她輕快地道:“好呀。”
然後他們就到了屋頂上,開始曬月亮。
陸小鳳問她:“月亮上是什麼樣的?”
小穀躺在屋頂上,有些怔怔地望著月亮。
她道:“月亮上……唔,很冷的,月亮上的寒氣很重,走幾千裡,都不能發現一隻活物,據說在很久很久之前,月亮上還沒有月宮,那個時候,月亮上的妖氣稀薄,甚至連都沒有我們玉兔。”
陸小鳳道:“所以,得有妖氣,妖怪才能生存?”
小穀道:“是這樣的,後來,嫦娥仙子就來了。”
她好似陷入了一種回憶之中,雙眼裡有些朦朧的情緒,陸小鳳靜靜地看著她,沒有出言打斷她。
小穀道:“嫦娥仙子乃是上古時期奔月而來的,她吃了西王母的仙藥,成了大妖,卻被詛咒永生永世都不得離開月亮,她來了之後,才有了月宮,那個時候的大妖,比現在的妖怪要厲害太多了,她以一己之力,就令月亮上的妖氣濃度提高許多,所以圍繞著嫦娥仙子,才有了我們玉兔。”
陸小鳳道:“所以你見過嫦娥仙子?”
小穀輕輕地笑了,道:“豈止是見過呢!我可是第一隻開了妖智的玉兔,會開口說話、會化形,都是她教我的呢!”
陸小鳳也笑了。
但他的心裡,卻忽然也湧上了一陣淡淡的悲哀。
因為他知道,嫦娥仙子已經死了,她的皮肉化作了月壤,永永遠遠的滋養著月亮上的小兔子們,而她的脊骨則化作了月桂樹,月桂樹的一根枝條,被折了下來,帶到了凡間,又被心懷鬼胎之人利用,造成了無數血案。
他忽然想問一問,既然嫦娥仙子如此強大,卻又為什麼會死去呢?
可是他沒有問,一個溫柔體貼的情人,永遠不會在這種時候,主動提起一個女孩子的傷心事的。
但小穀卻好似知道他想問。
她輕輕地道:“其實那一天的確是很平淡的,我在月宮裡帶著,身邊帶著好多好多的小玉兔,和往常一樣的,然後她說她要去外麵待一會兒,我說好,可後來我找到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死了,平平淡淡的,和以往任何一天都沒有區彆,可她卻已死了。”
陸小鳳沒有說話,他的喉嚨忽然也被哽住了,他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
小穀輕輕地歎了口氣,道:“她不是被人害死的,她或許隻是在月宮上呆得太久,所以已不想活了吧。”
陸小鳳忽然道:“你冷不冷?”
小穀歪著頭,眨了眨眼。
陸小鳳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板著臉道:“你怎麼回事,不是喜歡抱抱麼?怎麼說了這麼久,還不過來自己躺著呢?”
他好似一個很不講道理的人。
但小穀卻很明白他的意思,這正是陸小鳳這個人的溫柔之處。
她嚶嚀一聲,投入了陸小鳳的懷抱之中,陸小鳳從善如流的摟住了她,還親了親她的側臉。
小穀忽道:“有時候,我就會有一種荒誕的感覺。”
陸小鳳道:“什麼?”
小穀道:“明明是生離死彆,可是在說再見的時候,為什麼卻如此的平淡?”
陸小鳳就也沉默了。
明月皎潔。
半晌,他才道:“因為人本不能預料什麼是生離死彆。”
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是最後一次的見麵,或許是一個輕描淡寫的吻,或許是一個甜蜜的擁抱,或許隻是點頭打了個招呼,然後就相忘於江湖,死生不複相見。
等再回想起那個輕描淡寫的吻,卻發現它實在是承載了太多的意義和思念。
那麼小穀呢?
他又會怎麼樣和小穀去分彆呢?他們會珍之重之的說一句再見麼?會窩在一起連著廝守三天麼?
浪子本就是見慣了離彆的人,因為他們永遠漂泊,在相聚時醉酒,在離彆時惆悵,卻從不肯停下腳步的。
他本已習慣了這樣的事。
可是忽然,他的心中就湧起了一種奇異的衝動,他忽然就像要扳住小穀的肩膀去問一問,等到尋回桂枝之後,你想要去做什麼呢?你是不是要回月亮上去、從此再不回人間了?
可是他出口的話卻是:“上官飛燕怎麼樣了?冷血問出了什麼麼?”
他竟是不知道怎麼樣問出口!
小穀表情一怔,似乎沒想到他這個時候會忽然這樣問,她揉了揉眼睛,道:“她已經死了。”
陸小鳳一怔,歎道:“原來如此。”
小穀道:“不過,她倒是說出了一些事情。”
陸小鳳道:“哦?”
小穀道:“你昏迷的這段時間,冷血一直在對付她,她年紀很小,不過是個被野心所蒙蔽的女人罷了。”
有野心並不是一件壞事,但是有野心卻沒有頭腦,並且心很壞,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了。
上官飛燕,是金鵬王朝的郡主,金鵬王朝五十年前覆滅之後,整個王室的財寶,就被分彆放在了四個人的手中,上官飛燕的祖父上官瑾手中有一份。
在五十年後的今天,上官瑾手上的那一份,早就已經花得差不多了,而其他三個手握財寶的人,卻又不會把財寶乖乖地奉上。
上官飛燕要奪回這些財寶。
她初出江湖,就認得了一個叫做霍休的老人,霍休是這江湖之中最富有的老頭子,卻沒有人知道他的這些錢是從哪裡來的。
其實答案很簡單,霍休就是金鵬王朝曾經的朝臣之一,他的手裡有一份財寶。
他與上官飛燕合謀,要將另外二人手中的財寶奪過來,那二人分彆是山西珠光寶氣閣的閆鐵珊、還有峨眉派的掌門獨孤一鶴。
上官飛燕給陸小鳳下跪,就是為了讓陸小鳳替她去找這兩個人,殺死這兩個人。
誰知,愛管閒事的陸小鳳卻去管了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桂枝之事。
陸小鳳鐵了心不要管金鵬王朝的事情,這出戲唱不下去了,霍休在幕後,絕不能出手,而僅僅憑上官飛燕,又絕不可能解決這閆鐵珊和獨孤一鶴。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告訴上官飛燕,陸小鳳要去昆山,找一個叫朱定的人的妻子和兒子。
所以上官飛燕先行一步,將這二人給直接殺害了,她的本意,本是想要拿捏住自己是目擊者的身份,迫使陸小鳳先為她服務,卻沒想到被冷血識破,又被從沒放在心上的小穀一拳打飛,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陸小鳳忍不住道:“這個告訴她朱定妻兒的人,也就是給了她桂枝藥丸的人。”
小穀道:“應該是的。”
陸小鳳就道:“難道她沒說是誰?”
小穀道:“說了。”
陸小鳳道:“是誰?”
小穀卻皺起了眉,道:“你這樣聰明的人,難道猜不出來?”
陸小鳳就長長地歎了口氣。
他道:“霍休。”
這其實是很好推測的。
上官飛燕這個女人,頗具心機,絕不是什麼病急亂投醫之人,她被陸小鳳拒絕一次,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因為她根本也不是非常的著急,她之所以那樣生氣,不過是因為,她的麵子被拂了,她咽不下那口氣罷了。
可是這個江湖上的人,總是要學會一件事的,那就是再咽不下的氣,隻要努努力,也能咽下去的。
除非有人拱火,而且這火拱得十分的有理有據,讓她信服,這才能讓她也千裡迢迢趕來昆山,就為了殺朱定的妻子和兒子。
這個人當然就是她的夥伴霍休,除了霍休,又有誰能使喚得動她?又有誰能讓她如此信任得吞下那藥丸呢?要知道,並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讓上官飛燕如此信任的。
所以答案自然就是霍休。
陸小鳳剛剛遲遲不願猜測的原因有二。
第一,霍休是他的朋友。
第二,霍休這樣一個心思深沉的人,很難想象他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他難道不清楚,一旦上官飛燕被俘,他就立刻會暴露出來麼?
他的心裡雖有疑慮,但是霍休卻是必須要見的,因為這是他們唯一的線索。
事情就這樣定了,先去山西,找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