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阿格規文不喜歡他的母親。
就像他的母親實際上一點也不喜歡他的沉默一樣, 他在早早地意識到母親摩根的可怕之後, 就無法對生母產生像普通小孩對至親之人那樣的親近想法了。
會想到“可怕”這個詞,並不是年幼的少年異想天開。
事實上, 阿格規文也是一個早熟的孩子,且心思遠比一般人來得縝密。
他一開始並沒有現在這麼沉默,會變成這樣, 一定程度上是因為母親毫不留喘息餘地的逼迫。他本來可以很正常地長大,但就因為他的母親是摩根, 才會變成這個樣子。
從記事起, 阿格規文就沒見過幾次他的生母, 隻聽得自己的國王父親整日念著摩根的名字, 什麼事都不管, 顯然已被那個狠心的女人迷得神魂顛倒,無法解脫。
他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 自己可能已經被遙不可及的母愛和名存實亡的父愛一起拋棄了。依靠不了彆人,無論什麼事情, 都隻能依靠自己。
所以說, 雖然跟他的性格脫不了關係,但這也算是被逼出來的早熟。
阿格規文本以為, 幾年來隻把名字留給他的名義上的母親, 注定不會出現。
——如果那個女人, 真的不要出現就好了。
他卻在六歲時, 在冷清的家中見到了她。
女人披散著金發, 看上去高貴而優雅。她用麵紗覆麵, 露出的冰藍美眸悠悠地望來,注視著當時呆愣住的幼兒,眼神似還透著溫柔。
隻限於這一次初見。
年幼的阿格規文心中,尚沒有徹底消失的對“母親”這一存在的傾慕複蘇了,忍不住想要接納她。
但,事實證明,這個一時的想法無比愚蠢。
會這麼想,隻是因為彼時的摩根還沒有露出瘋狂的真麵目,阿格規文還遠遠不夠了解她。
僅憑空洞的想象勾勒出的“母親”脆弱不堪,這個形象一經破碎,就會顯露出其下黝黑陰暗的漏洞。
於是,就是隨著了解的加深,“母親”緊跟著在愈加沉默的少年心中一步步破碎。
第一次破碎,是在發現他愚蠢的父親被時隔多年終於現身的母親玩弄於鼓掌中的時候。
第二次破碎,是在發現他的母親有無數情人,他的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都有好些個的時候。
第三次……
第四次……
以及,其後的每一次。
全是因為不斷在耳邊響起、宛如魔咒般將他緊繞不放的女人的聲音:
“阿格……阿格規文……”
“你是我最信任的孩子,你會有天賦,你會有力量。你就是我,摩根,在未來向尤瑟和那個人舉起的複仇之劍……複仇!融入骨血的仇恨啊,身為我的後裔,你也要銘記在心!”
“複仇——”
“奪走王位——”
女人的嗓音時而高昂時而低沉,時而平靜時而激動。
出現在阿格規文身邊時,外表優雅的女人不停地、不停地這樣告訴他:複仇,你是我的孩子,你要成為我的劍。
摩根的瘋癲,讓阿格規文感到恐懼。
“仇恨”,他的確感受到了,母親針對於誰的恨意和執念已然濃稠得化成了漆黑的水,將無法擺脫的他淹沒,讓他在痛苦中窒息。
小阿格規文下意識地想要遠離如此可怕的母親,可是,這不是他想遠離就能遠離的。
摩根也不是經常到他這裡,督促他學習劍術,再在他耳邊洗腦。
這是不幸中的萬幸,也是阿格規文能夠喘息的時間。
然而,很快他就得知了。
給孩子帶去巨大壓力和恐懼的摩根之前不曾出現,原因是,她還有一個剛當上公爵的弟弟。
小康沃爾公爵得到國王親自授爵的事情,當然是大事,這個震蕩不減的國家上下都知道了,阿格規文也不例外。
也就是這一天,他聽說了自己竟然還有一個“舅舅”,而這個“舅舅”——是母親摩根真正放在心尖,不顧一切要保護的人。
……羨慕,還有一絲嫉妒。
不受疼愛也不被關懷的少年心中,無可避免地出現了這些情緒。而其中最是陰暗的那一絲,竟然長久地留了下來,始終無法散去。
有摩根這個無比鮮明的例子在前,那素未謀麵的“舅舅”會是什麼德行,阿格規文覺得可以想象。
他越發地不想和邪惡而又放蕩瘋癲的母親待在一起,以至於渾身都籠罩著一股陰沉的、不願與他人交流的氣息。
他也沒想過要和所謂的舅舅見麵,不絕於耳的“複仇”已經要把他壓得夠喘不上氣了……
所以。
當這一天,摩根再度出現,陰沉著臉說,要帶他去見那個“舅舅”時。
阿格規文的內心非常地抗拒。
但和往常麵對母親咬牙切齒般的洗腦時一樣,黑發少年將沉默進行到底,隻是麵無表情地在暗處把拳捏緊。
因為“舅舅”想要看看他,他就要像玩具一樣,不被詢問意見地帶來……
他對“舅舅”的感官頓時又跌下來了一大截,心裡已經做好了見到就是母親翻版的另一個隻會討厭的人。
討厭,肯定會是這樣。沒有任何值得期待的,既然是摩根的弟弟,那就一定和那個女人一樣,非常地令人討厭——
西裡爾(笑):“真好啊,我有外甥了。”
阿格規文(懵):“……”
“能讓我近些看看你嗎?”
初次見麵的第一分鐘,西裡爾·康沃爾公爵就用他所向披靡的微笑將他滿心戾氣的外甥給嚇(?)懵了。
跟腦補的畫麵完全不一樣。
冷不防聽到要讓自己上前的話,阿格規文一驚,卻是下意識地往後挪了半步。
——嗯,他挪是挪了。
沒到半秒,挪出去的這半步就因為摩根在後麵的怒視重新填補了回去,還因為腦子發懵,額外多補了一步。
這一下,他就很不幸地“自投羅網”了。
西裡爾開心地看著外甥愣頭愣腦地上來,便無比自然拉起了他的手。
阿格規文是很沉默,而且對自己還有些排斥,西裡爾看出來了。不過,他不會覺得這個比自己小三歲的孩子陰沉,反而因為對方一副不想說話的樣子,自己把缺的話補上,以此來避免尷尬。
“阿格,你才到家裡來,覺得陌生很正常,不過不要擔心,舅舅會照顧你的。”
“……哦。”
“來之前吃過飯嗎?喜歡吃什麼,晚上就在餐點裡把你喜歡的菜加上。”
“……不用,沒什麼喜歡的。”
“啊,原來是不挑食的好孩子,真乖,摸摸~”
阿格規文被摸得渾身僵硬,他非常——非常不適應。
此前還顯得陰冷的麵龐上多出了一抹紅,這樣看上去,倒是終於像個有點活力的小男孩兒了。
如果在這個時候抽手,母親不會罵他,而是會毫不留情地收拾他——阿格規文有這個強烈的預感。
所以他隻是僵硬,沒有抽手,甚至還不知怎麼想的,把自己的頭往下落一落。
因為,從見麵開始到現在,“舅舅”都是坐著的。
目前正值寒冬,溫暖的廳內燒著烈烈的爐火,把懸掛著獸角裝飾的牆麵燃得通紅。
這裡麵的溫度很高,阿格規文都覺得熱。可金發少年坐著的木椅四處都用柔軟的布料包裹著,他的腿上還蓋著落到地毯上去的毛毯。
西裡爾是要比阿格規文大三歲,但把兩個少年放在一起,不知情的人都會以為更高也更壯的阿格規文是大的那個。
他抬起手,阿格規文也不知道自己是出於什麼樣——好像,不是討厭——的心情,鬼使神差地把頭低下來,讓他能夠更輕鬆地摸到。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