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1 / 2)

第三十九章

西裡爾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似乎依稀夢到了這幾年發生的零零碎碎的事, 整個人的渾噩意識都在這些大概不算美好的片段中消沉。

夢快要結束的時候, 畫麵及片段就已經變得模糊不清了, 想來醒來之後, 他就會把這些忘記。

所以,果然不意外的。

在夢真正的最後, 他應該是看到了一道很熟悉的、但又感覺不到溫暖的影子。

那道影子向他出現在書房的角落,向他走來時, 口中似乎說了什麼話……

說了什麼?

那人走過來, 停在他身邊, 又做了什麼?

——全都忘記了。

夢境的殘片如虛無泡沫般破碎,再抓不到任何痕跡。

“…………”

在一片近乎死氣沉沉的寂靜中, 平躺在床上,被純白床單和床被包裹著 的金發青年醒來了。

最先顫動的是可以看出泛紫的細微血色的眼皮, 宛若被雨水殘忍打濕的蝶翼。

十分艱難地,他睜開了眼。

顯露出的瞳孔竟也泛出了不健康的蒼白輪廓, 給原本碧綠美麗的眼眸蒙上了一層枯竭的顏色。

“……”

床頂的帷幔, 看了多少年的風景。

西裡爾過了好一會兒, 才慢慢地反應過來, 他不在還留有些許影響的書房,而是在自己的臥室。

臥室裡好安靜。

除了他微薄的呼吸聲, 就沒有彆的了。這是因為,外麵沉重抨擊大地的雨聲被嚴密關閉的窗戶緊緊阻攔, 沒有讓半點寒風和噪音尋到可以鑽空子的縫隙。

“……”

雨……

還在……下雨?

原本還有些混沌的意識, 似是被這個下意識都要在意的關鍵詞驚醒。

接著發出動靜的是他的手臂。西裡爾掙紮著想要起身, 下床,去窗邊看外界還未消停的雨勢。

他不知道在自己昏迷不醒的這幾天裡,雨其實已經停了兩日,洪災的氣勢也消退了下去。因此,此時才會如此焦急。

然而,想要起身——隻是他自己的想法。

接近枯竭的身體根本支撐不住他還像以前那樣勉強自己行動,他隻掙紮著坐起來,在打算邁出第一步時,腿使不上半點力氣。

“唔——”

西裡爾的腦內立時一陣暈眩,身子歪斜,沒能控製得住地向前栽倒。同時還有一口充滿鐵鏽味的血湧到了口邊,禁不住讓人作嘔。

不過,該說是萬幸。

他沒有狠狠地摔在地上,像是有人及時察覺到他的醒來,在第一時間出現,剛好把他消瘦得上半身隻剩下骨頭的身子接住。

接住的同時,來人又因為手下觸碰得來的感受,在開口之前,便已克製不住,讓淚水從眼角淌下。

“西裡爾……”

西裡爾感受到了,濕熱的眼淚貼著他冰涼的臉龐滑下,給他帶來了微薄的溫暖。

但這是悲痛欲絕的淚水,又夾雜了無窮的悔恨自責。所以,即使暖和了一點點,也不能讓他產生任何欣喜,反而也被感染得悲傷了起來。

女人無力地跪坐在地上,不起身,隻是把弟弟抱在懷裡,緊緊不放,就是這般頹唐的姿勢。

“……”

“姐姐,你回來啦。”

就是用虛弱的聲音說出的這句話,讓摩根頓時又淚如雨下。

“西裡爾……西裡爾……我的弟弟,我的西裡爾……”

母親死去時,摩根也像此時這般痛哭。時間太久遠了,但她還記得清清楚楚。也就因此意識到,此刻的她心中的悲痛不比當初少,反而更多。

“姐姐……姐姐會把你治好,一定,會讓你重新健康起來……”

摩根顫抖的手放在西裡爾的胸膛上,一股真正能帶來溫暖的力量傳入了青年枯涸般的體內,終於帶起了些許生機。

西裡爾感到自己舒服一些了,雖然乾涸之感始終無法消散,但至少手腳有了一些力氣,能夠做出動作。

他艱難地抬起手,撫摸住女人濕透的麵頰,想像以前那樣,為她擦乾淚水。

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耗去了方才滋生出的所有力氣,他的背後冒出了點點汗水。

“對不起,不是姐姐……的錯,是我……太逞強,太高估自己了。”

斷斷續續地說完,西裡爾就疲憊地閉上眼,呼吸變得不穩而粗重。

他其實迫切地想問,洪水還在泛濫嗎?死傷者有沒有增加,失去家園的人們有得到及時的安置嗎?

但是,在如此悲痛的女人麵前,他不問了。

“是我的錯,跟西裡爾你沒有關係。”

摩根低聲道。

隔了一會兒,她終於緩過來了,連忙把弟弟抱回到床上,讓他枕著枕頭,被角全都仔細地掩好。

做著這類繁瑣小事的時候,摩根的口中一直在念著某些重複的話,像是在說給西裡爾聽,其實,更像是精神抵達崩潰的邊緣,暗示催眠一般,不斷地向自己強調:

“我會找到辦法的……我會治好你,一定,一定,一定……”

西裡爾突然出事,讓摩根如遭雷擊,仿佛一下子從把自己迷惑了十數年的迷霧中脫出。

她驚覺自己這些年來都做了什麼事,為什麼隻顧著追捕那隻夢魘,為什麼不常回來看望弟弟,而是把弟弟一個人丟下?!

後悔啊,悔恨到快要死掉的地步。

摩根幾乎不敢麵對弟弟的目光。

她給西裡爾喝下自己製作的魔藥,緊接著叫來了仆人,讓她們務必要將公爵照顧好。

是的,她又要離開了。

因為心中焦急無比,隻想著爭分奪秒,儘一切努力找到減緩弟弟的身體虛弱速度的辦法。

人造人不比真正的人類。

曾經,摩根花了多年的時間,想讓西裡爾脆弱的身體變得健康,都沒能真正成功。如今,她隻能讓他衰弱的速度減緩,而不是讓他不再衰弱——即使退而求次,隻是想做到這樣,她都一時難以下手。

實在是太困難了。

可摩根絕不願意放棄,辦法,她就是要去找。

為此,必須爭分奪秒。

她的心情和想法,非常容易想到,畢竟是最重要的、最不舍的親人有可能離她而去。

焦急,一刻不能等待,也可以理解。

可是……

摩根,她一直都是這樣。

對越是關心的人,她便越是緊張,越是不願看到對方收到傷害。

因而……她無法忍受自己的錯誤,會因為愧疚和痛苦,不想出現在對方的眼中。

這才是她真正做錯的事情。

在女人逃避般背對著床上的青年,匆匆向外走去時,她的腳步突兀地停了一下。

從背後探來了一道平靜的目光,不用猜,摩根都知道目光的主人是誰。

西裡爾不知何時被女仆攙扶著重新坐起來。

他的雙眼也再度睜開了。

注視著女人停頓後,終究還是焦慮離開的背影,西裡爾什麼都沒有說。

他不會說,自己更希望姐姐能夠留下陪伴他,而非——

算了。

“西裡爾大人,您不要擔心,有摩根大人在,她肯定可以讓您好起來。”

扶著他的女仆含淚安慰,所有人——不僅是城堡內,康沃爾公爵所關照的領地範圍內的人民,都會為他祈禱,祈求公爵能夠康複。

“安德魯總管正在寫信,把信送到高文大人他們那裡,讓他們回來……”

“不用。”

“啊!”

西裡爾捂住嘴,咳嗽了一陣,才把手緩緩放下。

他的嘴角掛著血跡,血的顏色落在白皙至極的皮膚上,顯得尤為刺目。

“……前線的戰事正是最緊張的時候,不要讓他們知道,會讓他們分心的。”

西裡爾不想讓高文他們知道自己的身體不行了,等休息一陣,感覺好些了之後,他還要把前幾日沒能寫完的那封回信再寫一遍,假裝無事地寄出去。

“戰爭至少還要持續幾年,剩下的這些時間,我……”

他頓住了。

忽然抬頭,對呆住的女仆露出了極淡的微笑:“可以幫我取一張手帕來嗎,萊莎?”

“啊、啊!大人,請稍等!”

女仆去拿手帕了,西裡爾便借著這個空隙,神色淡漠地看向自己攤開的右手掌心。

鮮豔的殷紅。

血,就像最美麗的顏料,在空白的畫板上塗抹。可是,在豔麗的色彩之下,隱藏的卻是枯敗的預兆。

在那總是澄澈無暇的綠眸中,似是浮現出了一瞬的陰霾。

‘我明明還有許多事情沒有來得及做。\'

西裡爾在心裡對自己說。

‘我已經做了的事,也沒有做好幾件。為什麼會這樣呢?哦,是因為我自己,我的能力不夠,卻總是那麼貪心。’

‘現在,隻能這樣了嗎?我,隻能這樣了嗎?’

他又問自己。

溫潤如他,此時此刻竟也會感到一絲不甘心。

可是……可是,再是不甘不願,也無法改變什麼。

到最後,仿若被陰雲所遮蓋雙眸的公爵倚著背後的枕頭,隻是在萊莎回來的時候,突兀地問了她一句:

“雨,還在下嗎?”

萊莎不明所以,回答:“是的,西裡爾大人,外麵還在下雨……不過,似乎快要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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