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了回去,目標是王的營帳,步伐跟來時一般氣勢不凡,迎麵的寒潮將他的披風大肆地吹起。
可是,為什麼。
麵無表情、甚至神色可以說是冷峻的黑發青年在流淚。
起初,他隻是抿唇,隨後才因為無處可宣泄,狠狠地咬緊了牙關,直向前方的目光更顯凶狠,仿佛一隻被拋棄了的隻能迷茫著橫衝直撞的困獸,讓人不敢正視。
‘隻選擇告訴我,是因為你覺得我沒有心,足以承受這一切,不會傷心,不會痛苦——是這樣嗎,舅舅!’
發泄般的無聲嘶吼在大步向前的青年胸膛中激烈地碰撞,撞得他身體仿若撕裂,痛不欲生。
而他很快就又泄氣,頹唐下來。因為,他知道,他的舅舅不會這麼想。
“……讓我先一步知道這件事,也好。”
阿格規文呢喃道。
“在那個時候,我不會因為身心徹底沉入悲痛,而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和抉擇。”
“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
*****
“舅舅?哎,睡著了呀。”
莫德雷德抓著好不容易找到的她認為最漂亮的花,跑到樹蔭裡的躺椅旁,本想把花給舅舅看。
結果,舅舅閉著眼,悄悄地睡著了。
她稍微有點失望,不過,又很懂事地決定不吵醒舅舅,到一邊兒去自己玩自己的。
最近,莫德雷德自己和自己玩的時間越來越多了。
因為舅舅睡覺的時間越來越多,醒著的時間越來越少。
他漸漸都不怎麼出門了,隻有偶爾幾次出了太陽,才會到花園來,看著莫德雷德在花叢裡鑽來鑽去。
莫德雷德長大了,差不多快到五歲,這座說大不大的花園早就裝不下她。她會跑到城堡背後去,過半個小時,一個小時,才風風火火地跑回來。
時間不定,主要是看舅舅什麼時候叫她。或者——某個討厭的白花花一出現,不管有沒有聲音,離了多遠,莫德雷德都會在第一時間往回衝。
她長大了,依舊不是魔術師的對手,再怎麼生氣,也拿白花花沒辦法。隻能氣鼓鼓地坐在舅舅腿上,聽他們天南海北好像什麼都說地聊天,聽著聽著……就無聊得睡著了。
不知怎麼,她先睡著,醒來之後,每次都發現自己到了秋千上。轉頭一看,椅子上的舅舅也睡著了,比她醒的還晚。
討厭的白花花會把舅舅抱起來,回房間。
他走得很快,有時候一眨眼就消失了,莫德雷德追不上,這就更加氣人。
“舅舅!舅舅,舅舅!你不說話,我覺得好沒意思啊。你說,我現在要乾什麼好?”
花已經找到了,蝴蝶早就撲膩了,莫德雷德盤腿坐在地上,覺得實在很無聊。
舅舅不能陪她玩,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即使他在睡著之前,忽然很奇怪地對她說,要找到自己的興趣,以後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莫德雷德覺得,沒有啊。除了陪舅舅,她還能乾啥,沒有想做的事啊?
——和我不一樣,你是自由的……親愛的,你的時間……還有很長。
奇怪。
舅舅說的都是什麼莫名其妙的話啊,聽不懂。
莫德雷德從來都沒想過,舅舅說這些話,是一個極其危險的征兆。
兩歲以前的記憶,她完全沒有。唯一記得的就是自己的母親好像叫摩根,母親把她丟到舅舅這裡來,就是讓她來給舅舅作伴的。
舅舅對她很好,舅舅很溫柔,舅舅身上有股很舒服的味道,所以莫德雷德一點也不介意一直陪著他。
在她的認知裡,“離開”這個概念根本就不存在,更彆說,比“離開”更可怕的——“死亡”。
“唉。”
“過去多久啦?差不多了吧,嗯,唔,應該差不多了——回去了,看看舅舅醒了沒有。”
感覺應該耗過去挺久了,莫德雷德懶洋洋地在花叢裡打了個滾,爬起來,再帶著她采來的花去找舅舅。
“舅舅——”
大大咧咧的金發小姑娘大聲喊著,帶著燦爛極了的笑臉。
想到舅舅醒後,又能和自己說話了,莫德雷德的心裡就滿是雀躍,以至於步子都邁得更開,整個花園都回蕩著她活力十足的聲音。
“這一次,絕對是最好看的花哦!比白花花的花……”
腳步忽然放緩了。
慢慢地,慢慢地,直至停下,再也邁不開雙腿。
“還要好看……”
“……”
“……舅舅?”
那朵最好看不過的花,從女孩兒的指縫間漏下,摔落在泥土表麵。
它被塵土儘染,宛若凋零。
……
對於這一天的到來,西裡爾不意外。
他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
身體一點點虛弱下去的變化過程,不會有人比他更清楚。
這種感覺,就像是花的枯萎,由裡至外散放出的不是香味,而是腐朽的氣息。
不是沒有任何怨言。他當然不甘過。
隻不過,那點不甘在現實中就得以消散。
西裡爾本就不是會對命運心生怨懟的人。莫德雷德、管家爺爺、安德魯等人的陪伴讓他感到了欣慰和滿足。
而另一個特彆的存在……那位閣下的出現,又讓他原本有些焦躁的情緒慢慢地平複。
離去的時候到來了。
雖然在這之前,極力地想要做好最後的鋪墊——不是為他自己,而是他身邊的人——但果然還是力不從心,西裡爾覺得遺憾,可是,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多餘的經曆去完善了。
他是在一個普通的、平靜的午後沉沉地睡去。
外表看不出任何異樣,就像是尋常午休一般。可他這一睡,意識便仿佛變成了雲朵,輕飄飄地浮起,要脫離被病痛纏繞的軀體。
不知過去了多久。
雲朵一時還是沒能回到遙遠的天空。西裡爾依稀聽到了他最愛之人的哭聲,因而,疲憊了太久的靈魂複又重新落了下來。
“西裡爾……”
“舅舅……”
“西裡爾大人,您不能……不能就這樣離開啊……”
西裡爾似乎聽到了。
但他無法回話。
人們在呼喚他,想儘辦法不讓他離開,他忽然也不舍得離去,靈魂便無法解脫。
還在人間殘喘的身體變成了最沉重的枷鎖,將他的靈魂緊鎖在其中,壓得他無法喘息。
‘真……難受啊……’
‘這不是死亡,卻比死亡更讓人感到折磨。’
有一個恍惚的刹那,西裡爾幾乎要放棄。
結局距離塵埃落定,隻差了最後的那半步。他此刻的堅持,並不能改變什麼,能做的,也就隻有在絕望的深淵中極力呼吸,讓自己的生命再往後延續哪怕一秒。
——已經到了這個時候,再多做掙紮,帶來的也隻是單方麵的痛苦。放棄吧,你自己也會好受些。
這個聲音,又是從何處傳來?
西裡爾分辨不出。
他的呼吸微弱得近乎消失,可是,在身邊的哭聲響起之時,那點宛若螢火之光的脆弱生機像是做著最後的掙紮,又放大了一絲一毫。
如此固執,如此頑強,如此……
——我竟忍不住歎息。
那聲音又響起了,從極其遙遠之地傳來,同時來的還真有一聲輕歎。
隨後……
西裡爾的意識再一次輕盈了起來。
“……”
“這裡……是仙境?”
緩緩睜開眼時,他以為自己迎來了新生。
身體不再沉重,病痛悄然間離去。微風卷起了漫漫花香,隻穿著單薄襯衣的金發青年置身於花海深處,嬌豔欲滴的花兒就在他腳邊搖曳。
是的。隻有仙境才會如此美麗,又能使疲倦的靈魂安寧。
“留下吧。我再一次,向您依舊純潔的靈魂發出邀請。”
樂園裡的魔術師在後方輕聲說道。
他所觀望的屬於西裡爾·康沃爾的旅程,終於到了結束的儘頭。
一直都在觀望,區彆隻在於距離的遠近,在這一過程中,魔術師其實什麼都沒做。
他以為自己看到結局,不會有任何意外,自然也不會動容。
可事實卻是,動容……應該還是有一點。
魔術師莫名想起了公爵閣下的花園,想到那片樹蔭,從樹枝縫隙間漏下的些許陽光,以及被光影輕柔覆蓋,依靠在他肩頭的金發青年的沉靜麵容。
所以,幾經沉吟,他最終還是做出了這個傾向於多此一舉的決定。
“您不是人類,死後,靈魂可能會在第一時間消散,來不到這個輪回轉接的理想之鄉。”
“借這個機會留下,這就是您能夠得到的,最好的結局了。”
可是。
魔術師又有種預感。
這一次邀請,他還是會被拒絕。
果不其然。
眼神漸漸清明的金發青年轉頭,看見了他。
“梅林閣下……”
他說:“原來,您——”
“一直。”
“都在我無法抵達的高處,俯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