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與死的隔閡,我怎樣才能跨越——啊,是的,已經……沒有機會了。”
豈止是他一人。
他們,都是。
這場戰爭拖了足足十年,才以亞瑟王的勝利艱難告終。
在第五年的時候,康沃爾公爵病逝。之後再過了五年,浩蕩的騎士軍隊得勝返回王城,一路上得到了民眾熱烈的歡呼。
國王和少數幾個騎士卻在中途臨時離開了隊伍,繞道去了另一個隻有墓碑的地方,隔日才回來。
高文他們還是做著王的圓桌騎士,因為,舅舅希望他們代替自己輔佐能夠為不列顛帶來和平的王。
但是,不知為何,幾兄妹之間甚少聚在一起,就算重聚,似乎也有無形的隔閡。
之後再過幾年,圓桌騎士的列席中多出了一道矮小的身影。
金發碧眼,長得和王——還有已逝的某位大人有幾分相似的騎士,其名為莫德雷德。
再後來。
曾出現在觀望者千裡眼中的畫麵,就按部就班地發生了。
度過了一段相對平和的平穩時期,圓桌騎士中的蘭斯洛特與王後私通,阿格規文最先被蘭斯洛特殺死。追捕過程中,加赫裡斯和加雷斯相繼死在蘭斯洛特手下。
最後,連悲憤交加為弟妹報仇的高文也被那位騎士殺死。
緊接著,趁著亞瑟王集結軍隊準備出征討伐之時,隱藏已久的莫德雷德發起叛亂,讓整個國家陷入血海紛亂之中,好不容易被亞瑟王統一的土地再度分裂。
而亞瑟王和叛逆騎士本人,也死在了那一場戰役之中。
……
這就是擺放在魔術師眼前的“結局”。
他果然還是沒有去深究,不去探尋故事中人跌宕起伏的情感。他隻是看到了,那一張張足以反映內心的麵孔。
就比如,看到了弟妹的屍體,在刹那間麵色籠罩上極深陰翳的太陽騎士。
“曾幾何時,我在舅舅的身邊發誓,一定會保護好我重要的親人。然而然而——又一次!這是第二次了,我違背了誓言!”
又比如,在劍丘之上,麵對著重傷的亞瑟王,從此之後將會背負惡名的叛逆騎士臉上等同於虛無的表情。
“母親的心願,我算是完成了吧。打倒你,將你拉下王位。可是,為什麼!我完全不感到喜悅。”
摩根曾經發下狠誓,為了報複梅林和尤瑟,她要奪走他們千方百計才得到的一切。
這跟阿爾托莉雅沒有直接的關係,但就是因為她便牽涉進了那兩人的計劃之中,不列顛也包含在“一切”之中,摩根才不會管那麼多。
如果康沃爾公爵還活著,就算仇恨還在,摩根也不會做出如此決絕,完全變成了泄憤的事情來。可偏偏,康沃爾公爵那麼早就死去了。
再偏偏,摩根自以為地報複了梅林——其實並沒有。
隻有梅林自己知道,他的目的並不是守護注定會崩潰的不列顛,隻是順應發展,把曆史向相對美好的結局推動一把而已。
他頂多歎息一聲,真正會被影響的,隻有還在這塵世體會聚散離合的局中人。
沒有人來阻止摩根。
沒有人能夠充當緩和這些牽扯複雜之人恩怨的紐帶,也沒有人來及時地關心他們,成為他們前進的後盾。
如果康沃爾公爵還活著,事態不會發展到這一步,至少,他不會放任莫德雷德成為摩根複仇的工具——換個角度來看,就會發現,如果沒有康沃爾公爵的出現,結局不會改變,但過程,應當會減少許多糾結和悲痛。
所以……
——那位閣下的出現,對‘他們’而言,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這個問題浮現在梅林的心裡,起初隻是偶然的一次。但後來,因為尋不到合理的答案,它便不停地浮出水麵。
是壞事?
因為無論怎麼看,與西裡爾·康沃爾有關的人,承受的痛苦都遠比“原來”多得多。
梅林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都是這麼認為的。
可他卻沒想到,自己會在看到阿爾托莉雅迎來最終的結局前,便獨自離開。其原因,竟是莫名地不想去“看”。
他再度想起了那個生命早已遺失在過去的金發青年。
枯萎消瘦但卻依舊美麗的青年對他說過,梅林閣下,您總是在高處俯視我們,對眼前發生的事冷眼旁觀。
這一次,仿若弟子與青年相似的麵容激起了他心中潛藏極深的那一點痛處,梅林忽然不想見證下去了。
他回到阿瓦隆,漫步在花海中,不知不覺,走到了花海深處那座高塔之前。
——登上那座塔,就能眺望到仙境的儘頭嗎?啊,想想就感到期待,在高處望見的風景,一定和在地麵所見的大不一樣。
耳邊似乎還響起了比風還要輕柔的故人嗓音。
在產生這絲臆想的同一時間,梅林忽然就後悔了。
他想到,那一天,公爵和他並肩遊覽仙境的時候,他應該率先陪他到這塔上來。如果那日能夠來到這裡,或許會讓公爵少一個遺憾……
……
遺憾……嗎?
獨自登上高塔的白發魔術師將目光穿透過狹小的窗,遙望向了遠方,心口的微痛又出現了。
他不解。對此時的感受,始終不解。
進入這座塔後,梅林就再也沒有出去了。
他自己把自己封鎖,一方麵是為所做之事反思,在曾經觀望過的人造人青年和自己費心照料的弟子相繼迎來末路後,終是覺察到了自身犯下的錯誤。
而另一方麵。
梅林後知後覺地發現,此前還好,待在塔裡清閒之後,他想起康沃爾公爵的次數居然越來越多。
他作為夢魘的無儘生命,如今隻雖然過了百多年,但遇見過的人,觀望到的事,都可用無窮來記。
無數張麵孔,包括他自己最喜歡的人類女性動人俏麗的麵容,都在這些歲月裡匆匆而過,留不下深刻的印記。
這跟梅林時刻謹記著自己是與人類格格不入的另類,有一定的原因。但是,也還是與他自己的性格有關。
不懂得“愛”,也沒有人心的夢魘,從未如此頻繁地想念起特定的某一個人,這人還早已不在。
第一次,這般鮮明。一點兒輪廓都沒有模糊,反而愈是想起,便愈加深刻。
梅林忘不掉那座總有鮮花盛放的花園。
花園角落,獨立出的小片樹蔭裡,也總會有一道靜謐安詳的身影。
是的,公爵閣下……排除會暴露出倔強和一絲氣惱的少之甚少的時候,都像是在花園中安然綻開的鬱金香,優雅而寧靜。
他還在的時候,梅林就很喜歡和他聊天,不厭其煩地講著發生在天南海北的故事,一點也不麻煩,更不會無聊。
那時的魔術師沒有察覺到,他那麼殷勤地多次前來,目的早已沒有開始那麼純粹。
現在,梅林似乎察覺到,意識到了。
“公爵閣下,您想要提醒我的,我很有可能會忽略的東西……我想,我終於找到了。”
“您那時就明白了嗎?不,您應該隻是發現了我的心不在焉,不會想到,那是被心不在焉所遮掩的,那時還隻是萌芽的感情。”
“真是諷刺啊。”
高塔中的夢魘微笑。
真諷刺。
他自詡為和昆蟲沒什麼區彆的冷漠生物,便如公爵所說那般,總是高高在上地俯視眾人。
然而,就是這樣的他——竟然在與某個不該存在的例外接觸的時候,不知不覺地愛上了他。
這就是“愛”吧。他終於體會到了。
在公爵靈魂深處不滅燃燒的火焰,融化了夢魘豎立起來把自己與他人隔絕起來的冰層,並且,無比強烈地灼燒到了他的心。
“……放任您離開,是我做過的最正確的事情。”
夢魘還是微笑著。他的指尖向上伸出了窗外,觸碰到了一縷帶有細微溫度的陽光。
“然而,對我自己而言。。”
“這似乎,是我做過的最錯誤的事情。”
從今以後,他將在此間停留,靜靜眺望不變的花海,同時,品味自己頭一次得到的甜美與刺痛交織的滋味。
直到……
——所愛之人,再度出現在遠望的視野中的那一天。
梅林沒能想到,那一天真的會到來。
……
……
千年後,某個狹窄密室中。
桌麵與地麵一片狼藉,空氣之中,彌漫著坩堝爆炸後的詭異味道。
毫無疑問,這就是魔藥熬製失敗的事故現場——導致這一事故的罪魁禍首兼受害人,此時便一動不動地倒在地上,仿佛已經失去了呼吸……
哦,不對。
失去的呼吸,竟然在時間緩慢流淌之間,重新回來了。
“……”
“……”
“唔……”
伴隨著從口中漏出的極輕的呻.吟。
倒在地上不動的年輕人,他在爆炸中被染黑的手指,冷不防地顫動了一下。
繼而。
緩緩地,他抬起了極為沉重的眼瞼,漏出了半抹茫然的綠色。
——我……
——怎麼,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