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就是為公爵處理後事。在這件事上,騎士依然像往常一般毫不懈怠。
沒什麼可在意的。
就是這麼理所當然,挑不出毛病的瑣事。
隻記得當時的他也不過是不帶感情地投去目光,心中莫名冰涼,直到在那不久之後,恰好讓意外的情景入目時,冰霜方才有所動容。
但不是融化。
‘氣憤……可以用這一個標簽來概括嗎?好像並沒有完全貼切。’
梅林思量著,應該還存在比之更深的因素。
他在後來的長久沉默中才恍然堪破,而回到那時,也隻能捕捉到複雜情感中最為突出的一種而已。
處理完公爵的遺誌後,依舊沉默寡言、但腳步似是比來時沉重得多的騎士獨身返回,來到了除了自己再無人跡的寂靜的墓園。
墓碑之間隔出的狹窄小路中,還殘留著大半都以腐朽的花葉,證明此前不久,這裡還曾短暫地熱鬨過。
騎士的前主,公爵的葬禮就在此地舉行。
葬禮不是他操持的,而是晚了數日才趕來的公爵的外甥。
那幾人在仿佛一夜間就變得寂靜無聲的城堡中停留了一段時間,在離去之前,要讓騎士跟隨他們一起麵見國王。公爵沒有忘記他,想給他一個另尋明主的機會。
結果已經很明顯了。
騎士兵團解散了,不再是騎士長的騎士拒絕了明明更加光明的前程,選擇留在這裡。
昔日湧來在灰暗的墓碑前獻花的人群早已經散開,被腳步踐踏進泥土中的殘花敗葉也已腐朽。
騎士卻時常到墓園裡來探望前主。
這件事,也許隻有隱約看出來了些許端倪的老管家——以及,恰好見證了這一幕的魔術師知道。
沉默、木訥、隻在最後顯露出不合時宜的固執的平凡騎士,獨自一人,跪倒在公爵的墓碑前。
他哽咽,雙肩抽動,繼而放聲哭泣。
正因沒有人會留意到一名騎士在墓碑前如此哀慟,將心事隱藏得滴水不漏的他,才會將忍受了不知多少年的一切沉重全都釋放出來。
也就是這時,藏身於暗處的魔術師,聽到了這個騎士苦苦壓抑著的低沉嗓音。
他說,這是無論如何都不敢告知他人的秘密。
——大逆不道的騎士……對公爵……
——懷有,愛慕之情。
就是這句話。
梅林當時聽了,似乎愣了好一陣。
他還是沒有在第一時間領悟到自己真正的心情。
意識到自己一旦想起這個人類就會耿耿於懷,是在發現自己對公爵也懷有“愛”的同一時刻。
而“嫉妒”。
卻是源於——如此一個沒有為國家和世界的進展促來任何推動的平凡人類,卻能因心中渺小而磅礴的“愛”,竭儘全力,奉獻出了自己的全部。
無名的騎士和塵世中的任何人一樣生活,老去,死亡,繼而被顛覆而來的歲月所淹沒。
他所做的唯一一件不那麼平凡的事,可能就是……
完美無缺地踐行了,那個“守護公爵”的誓言了。
他怎麼能做到?
他為什麼要做這種毫無回報,更無好處的事?
大概,梅林在擴散的“嫉妒”的影響下,也在思索這些問題。
一點點地,慢慢理解到了。
因此,更加心有不甘,又為自己沒能做到同樣的事感到沒來由地懊惱。
哪怕是情敵早已死去,而愛人重新回到人世的現在。
再想起那點本應該早就忘記的往事的魔術師,心間的漣漪依然蕩起,長久不能平息。
“……梅林閣下?”
梅林循聲,將愛人略帶疑惑的清澈雙眼映入眸中。
‘真是悲哀啊,我的勝算,難道就是活得更久,能夠等到希望歸來?’
這個想法同樣帶著點自嘲的苦澀。
不過,他也不會因此而消沉就是了,畢竟……
“您,又在發什麼呆。”
西裡爾話音無奈。
他不知道魔術師的思緒在千年前停頓了多久,隻覺得梅林閣下又又又又避開該做的正事兒,跟他正事優先的行為準則著實不符,令人不由得有些頭疼。
如果不是不知道可憐的好孩子被丟到了哪兒,他都想把梅林閣下丟下,自己走人了……
不然,就算不知道,也自己先走一步?
正考慮著要不要乾脆實施,西裡爾沒想到,又一個驚嚇忽然落到了眼前。
還真是落到了“眼”前。
“西裡爾。”
好像不久之前剛答應保持距離的魔術師閣下,竟然厚著臉皮又過來了。
西裡爾被他抱住。
魔術師終於不再彎腰,但頭卻是微微垂下。
不知包含了多少情緒的吻,輕拂過金發青年狹長細密的睫毛。因他受驚似的眨了一下眼,便更深地落在了顫動的眼瞼上。
隔著輕薄的眼簾,仿佛親吻上的是其下柔和不變的碧眸。
“…………”
西裡爾啞然了。
不知道該說什麼——譴責魔術師的承諾實際效力還達不到十分鐘?這個轉變,是不是太快了點。
因此,被突然騷擾的金發青年忍住不再眨眼,也忍著麵頰被白色的發梢輕紮的不適感,問:“難道,您這麼快不介意了?”
之前想起自己抱的是彆人,便露出天塌了地裂了的崩潰表情的人,不就是魔術師閣下自己嗎?
西裡爾很不能理解梅林閣下的心路曆程。
他本意是想借此提醒魔術師,不要事後再來後悔——可結果顯示,他再度低估了梅林閣下的臉皮厚度。
“介意……還是有一點的……”
“那您何必……”
“不一樣。”
“欸?”
西裡爾突然聽不懂梅林在說什麼了。
魔術師的懷抱,不算陌生。
隨懷抱一起到來的花香,也和印象裡的相符。
可是,這個最為突兀的吻。
好似某種烙印,魔術師想要借此向他傳遞什麼,又像是……
“我最大的勝算……不對,是我立於不敗的優勢……嗯,果然是這個吧。”
“您到底!在說什——”
又是一個吻落下,宛如蜻蜓點水,輕輕地碰觸。
“我不會保持沉默。對我愛的人類,對於您,我想用世間最美的情詩來謳歌您。”
“……”
“親愛的公爵閣下。”
魔術師的唇沒有退開,所以,便是摩挲著青年不由得睜大的眼瞼,將愛意纏綿的私語在極近的距離下述說。
“即使我說過了無數次,您已經感到厭煩了,我還是,會不停地,反複地,向您表露我的——對您的愛。”
把表白之語藏死在心裡,是最傻的行為。
慢慢習得人心的夢魘顯然無師自通,寧肯多說幾次,念叨到愛人心煩,也不願意讓這句心聲被遺忘。
強調,不停地強調……這才可以吧。
他不是騎士,因此,加入點具有魔術師特性的狡黠進來,也完全符合情理。
“我……”
“愛著——”
就要出口了。
可是!
“…………您能不能分清楚時間和地點,再說這些無關緊要的話啊!”
梅林:“表、表白還沒說完就宣告失敗?!!”
不失敗才怪。
西裡爾氣得臉都紅了——也不排除羞惱的可能性就是啦。
事實證明,每一次對魔術師心軟,態度緩和一小些,魔術師閣下就會立即做出會把他氣到胸悶的事情,無一例外!
“我走了,再也不見!”
他毫不留情,直接把擋路的魔術師掀開。下一刻,氣衝衝的身影就朝著選定的方向衝去。
“等等?西裡爾?方向不對——”
“不對就不對吧,無所謂!”
西裡爾大抵沒把話聽進去。
他的步伐急促而衝動,全然是隨便挑了個方向就走,沒察覺到自己在衝動之下連地方都不知道就闖向前方,而且,還闖過了頭。
待到西裡爾反應過來,微微抿唇,遲疑著停下來時。
“嘩!”
他一腳踩進了凹凸不平的街麵中一處積水的汙水坑,濺起了發黑的水花。
四周的情景顯示,這裡,是類似貧民窟的昏暗小巷。
建築風格是他不熟悉的,但能分辨出來,應當不是高樓大廈林立的近代。
而且……
天邊隱約響起悶雷聲。
恰好在西裡爾抬頭的時候。
一滴雨水,滴落在他仿佛還殘留著極高溫度的眼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