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遠遠望見舅舅的背影時,出乎意料地,她沒有立即衝過去,而是條件反射,下意識地在隱蔽物後邊兒躲了起來——
廢話!都說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了,當然不能明目張膽地湊過去呀。
要低調,要隱蔽,這樣才能看見毫無遮攔的真實,不被外物和雜念影響判斷。
排除一下躥到低矮牆壁背後這疑似鬼鬼祟祟的行為,跟她平日的行事作風有所不服,但特殊情況特殊處理不是沒辦法嗎!——莫德雷德的想法合情合理,並無什麼不妥。
這堵牆可以將她的身形完全遮蔽住,莫德雷德便悄悄從牆後探出一點腦袋,讓眼睛能夠清晰地看到前方的情景。
舅舅在那邊兒做什麼,倒是一眼就看出來了。
可是,爪子摳著牆,莫德雷德眉宇間的紋路未消,碧眸裡還浮起了一絲疑惑。
這是一條平街,說實話,環境頗為糟糕。
兩邊房屋的破舊低矮都是次要的,如果不是為了找人,莫德雷德在一腳踏入這裡的那一刻,肯定會因撲鼻的古怪氣味和難以下腳的滿地汙水擰起眉毛,露出一點兒嫌棄的表情。
可是,連其實沒那麼講究的莫德雷德都會不禁對這個環境生出一些意見,她沒想到,在她看來,應該更講究的舅舅,居然什麼反應都沒有。
不知之前持續了多久,但從莫德雷德來時到已然觀察了良久的現在,就在不遠處,單膝跪地,半蹲在地上的金發青年始終專心致誌。
他的白色長外套的下擺幾乎全落在了地麵,許是還被人不小心踩上了幾腳,留下了礙眼極了的鞋印和不知成分的汙跡,但本人毫無覺察。
扶著麵前的小孩子的肩,他正認真地對他們說著什麼,右手還在孩子們的臉上摸過,似是在做仔細的檢查,以至於心無旁騖。
就在莫德雷德關注的金發青年對麵,不容忽視的另一個人就在那裡。
魔術師這樣的人,就算閉上嘴不說話,老老實實地待在一邊兒,也是存在感鮮明,絕不會被他人忽視的。
更彆說,莫德雷德怎麼看都看不順眼的白花花魔術師並沒有老實地待著,而是明目張膽地站在那金發青年的身側,就是要寸步不離般地緊挨著他。
在西裡爾忙碌的時候,他也沒有閒著。
彎下腰,手撐在彎曲的膝蓋上,同樣讓風衣衣角耷拉在地上的白發魔術師維持著這個看上去很是累人的姿勢,和西裡爾一起和站了滿地的小孩子們說著話。
他們兩人的臉上都掛著和藹的微笑,格外親切溫柔,自是很討孩子們的喜歡。
由於人數很多,兩人一人負責了一個小孩子,彼此之間幾乎沒有交流,但極短時間的視線交觸是有的。
大多數時候,是白發的男人趁著說話的間隙,抽空向旁邊投去目光。而沒過多久,被注視的那人就像是有所覺察,從容平靜地回以了視線。
彼此沒有說什麼,視線也很快就移開了,仿佛沒有激起半許漣漪。
然而,讓任何人來看,都會覺得這兩人有著無需用言語來交流的默契。
哦。
剛剛好,情不自禁把牆摳得更牢的莫德雷德睜大眼睛,竟然看到了極其不可思議、簡直堪稱被雷劈了一般的震撼的一幕——
白花花……可惡的,狡猾的,陰險的白花花!
居然明晃晃地伸出了罪惡的爪子,在毫無防備的舅舅臉上……摸了一把!!!
莫德雷德:“??!!”
就差一點點,她就“嗷”一聲叫了出來,猛地向前衝過去了。
沒有氣勢洶洶衝出去的主要原因,不是因為她冷靜理智,抑製住了自己。而是後麵冒出了一個紅毛小鬼,小鬼和她躲在了一起,還壓低聲音說:“不要出聲,要被發現啦!”
莫德雷德:“……”
“乾啥啊你——”開口,發覺自己的聲音是有點大,莫德雷德又把音量給調小了。
“咳,紅頭發,你……你叫做G是吧?喂喂,你跑來湊什麼熱鬨?”
G倒也沒生氣,隻說,大姐頭,噓,再小聲點兒。
他跟過來,也就十分自覺地蹲在了莫德雷德身後,和她一起躲在這兒悄悄看向前方。
“果然不出所料,算算時間,差不多。醫生走之前沒說去哪兒,果然又到這兒來了。”
“啊?”
莫德雷德聽到這沒頭沒腦的自語,眉毛皺了皺,問道:“你都知道些啥,跟我說說?”
“自從五年前在這兒發現了疫病存在的痕跡,醫生每隔半年都要來這幾片街區,給人免費做身體檢查。”
G說:“雖然大多數人覺得他太謹慎了,這麼弄著也太麻煩,心裡過意不去,都不好意思來占用他的時間,但醫生自己堅持,這件事就漸漸開始固定了。”
“什麼啊……感覺好大的陣仗。”
莫德雷德還是不怎麼理解狀況,可從G口中聽說了這回事兒,仍是愣了愣,然後下意識地覺得,果真非常麻煩。
關鍵還有,麻煩就算了,她聽說這還是舅舅完全自願的義務行為,什麼報酬都不要。
真是的……不會累的嗎?根本就是自己找罪受啊。
莫德雷德之前就從倆小鬼的口中得知了,舅舅開了診所但幾乎不賺錢的事情。
那時便覺得,他這樣做簡直吃力不討好,人都要累死了。結果程度還遠遠不止這點兒,原來舅舅還時不時白忙活。
這……真的沒關係嗎!
莫德雷德這樣想著,神色出現了並不算細微的變化。
“不過,每次先來檢查的都是小孩子,這也是醫生的堅持。”
“欸?是嘛。”
莫德雷德再往前看。
圍在舅舅(和白花花)身邊的都是小孩子,這一點早就發現了。但她是在聽了G的解釋之後,才明白過來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就導致了,她這次投去的目光中,摻雜了絲絲複雜。
“舅舅他……”
不知怎麼,莫德雷德忽然問出了這麼一句話。
中間有過一小會兒的停頓,似是掩飾過了什麼。她遲了遲開口:“讓小孩子優先,還對他們笑著,露出這麼溫柔的表情……”
跟他們離得那麼近地說話,撫摸他們的臉,輕拍他們的頭,還有更多的互動——
後麵的話莫德雷德沒有說出來。
可從她麵無表情但是皺了皺鼻頭,從鼻腔發出了好似有些不滿的氣聲,扣在牆上的手指頭又開始摩挲摸索摳個不停,等等等等的細節可以看出:莫德雷德有些不開心。
換而言之,她心裡有那麼一點點——不平衡了。
莫德雷德不平衡的原因也非常好猜。
舅舅是她親舅舅,她是親舅舅帶在身邊最喜歡的小孩子(前麵的哥哥姐姐全都忽略掉忽略掉)。
舅舅以前最疼她,家裡最關心的是她,最常摸摸、抱抱的是她,占據舅舅懷抱的還是她……總之,什麼都是她啦。
然而呢,這次見麵,莫德雷德驚覺,自己既沒有被摸摸被關心,又沒有被舅舅抱住感受溫暖。
她反而被訓了。
被嚴格地教訓了一整天,一整天啊!
這麼一弄,還是跟想象完全是天差地彆的待遇,莫德雷德的心理怎麼可能平衡得起來。
莫德雷德(扒拉牆,氣鼓鼓):“唔……”
在她發出奇怪聲音把彆人嚇到之前,G帶來的後續情報,又讓莫德雷德一下子消停了。
“哦,醫生是很喜歡小孩子啦。好幾次都聽他說,看到這些孩子,就忍不住想要關心,因為,他想起了自己的晚輩,外甥,還有外甥女。”
莫德雷德:“……!!!”
她好似一秒複活,整個人都精神抖擻起來,雙目更是閃亮亮,仿佛在裡麵打了蠟油似的。
“哈哈!我就知道舅舅很喜歡我,嗯,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嘛!”
“那什麼,大姐頭,你聲音能不能小一點……”
“哈哈哈哈哈——”
不好意思,莫德雷德現在很是意氣風發,完全忘了自己是在“隱秘觀察”進行中。
可是。
G這個小子,已然搞不清楚他是來讓她高興的,還是來潑她冷水的,或者兩者一同進行?
“唔,差點忘了,我過來是打算深入探究的。西裡爾醫生和梅林先生的關係啊——咦?難道?!”
莫德雷德:“你在難道什麼啊難道。”
懷著激動並且自覺看到什麼都不會把她打敗的亢奮心情,莫德雷德大姐頭重新轉首,漫不經心地往舅舅那邊一看。
“……”
熱度首先銳減至零攝氏度之下。
她凝固了。
緊接著,大概緩衝了一兩秒鐘。
跌落冰點的熱量得到極為龐大的可燃能源支持,在瞬間,產生了煙花爆炸火山噴發的恐怖效果。
她爆發了。
原因無他,隻因在此刻映入眼中的畫麵如此紮眼,遠超看到白花花伸爪摸舅舅的臉——好吧,是幫他擦汗——之時的震撼。
莫德雷德看見,蹲了這麼久的舅舅似是終於將任務告一段落,直起腰,想要站起來。
可是,他的腳大抵有些發麻。
起身的時候,就因為這個不明顯的細節,金發青年在站穩之前,身子就冷不防晃了起來,向前一栽——
好巧不巧,那就是白花花魔術師所在的方向。
“彆擔心,接住你啦。”
就像是專門等在了那兒,可惡的、陰險的白花花準而又穩地抱住了她的舅舅,還說出了以上這句極度可惡的台詞。
那家夥的手,還沒有在第一時間就放開。
同一時間,孩子們發出了不明事態的歡笑聲。
莫德雷德:“……”
“…………”
“t Blood Arthur(對吾華麗父王的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