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稠,廊蕪次第點了八角蘇繡宮燈。
暈黃的光芒穿透紗窗照亮了書房內室,映出崔沁那張昳麗明豔的臉。
她平靜如常,鎮靜地朝慕月笙施了一禮,
“是我唐突了,還請國公爺勿怪。”
明澈的眼眸依舊綴著平和的笑意,那笑意卻不及眼底。
她唇角緩緩牽起,又躬了躬身,“是我一時糊塗,忘了自己的身份,還請您見諒。”
秀美得沒有絲毫瑕疵的臉,如深淵的湖,風平浪靜,未掀任何漣漪。
最後,她緩緩往後退了一步,對上慕月笙已經平靜下來的眼神,再次鞠躬,
“以後,再也不會了....”
纖瘦的背影似被風吹拂的細竹,緩緩彎下腰,複又直起身子,垂下眼瞼,腰背挺直,不負氣節。
然後,轉身,毫不拖泥帶水地離開。
她柔美的背影從他視線裡一晃而過,慕月笙下意識伸出手,試圖去捉她的手腕,那抹衣角撩帶過他的掌心,摩挲著他粗糲的手繭,酥酥麻麻,待他要握住,那衣角抽離而開,隻餘一手荒蕪。
崔沁的離開,仿佛帶走了整個內室的氣流,空氣稀薄。
慕月笙清俊的身影立在高高的書架下,顯得越發孤寂秀挺,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失去,哪裡又有些不對勁。
他閉著眼,捏著眉心骨,臉色十分的難看。
再睜眼,落在裴音那卷詩書上,心頭滾過一絲躁意。
其實,剛剛那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
或許是崔沁一向性子太好,他也從不學著去顧忌姑娘家的情緒,便沒按捺住脾氣。
他是不喜歡旁人進內書房,但崔沁不是旁人。
細細一想,她又有什麼錯呢。
不過是想看幾本書而已。
慕月笙瞧見崔沁留在小案上的書籍,皆是遊記趣聞,她一個閨閣女子,不曾出遠門,自是對外頭的世界好奇。
一時懊惱不已。
慕月笙出了內書房,回到西間,這才瞧見紫檀案上放著一匣子,他上前打開,見是一書卷,抽開係帶,一幅工整秀美韶潤的小楷徐徐展開。
撲麵而來的是清幽的墨香,那一個個字跡如珠似玉,在她挺峭的骨韻基礎上,融入晉唐筆意,風格自成一家,一氣嗬成。
當得起“驚豔”二字。
慕月笙跌坐在圈椅上,按著眉心後悔不迭。
崔沁剛剛的神情與平日並無不同,可他就是覺著不對勁。
到底是哪裡不對勁呢。
對了,是那句“國公爺”。
成婚以來,她從來都是一口一個夫君,嬌滴滴的滿心討好他,這是她第一次這般稱呼他,果然,還是生分了。
文玉的話,他又忘了。
他懊惱的嘖了一聲,俊眉深鎖。
廊外,葛俊提著燈籠追著崔沁送出了院門,月洞門下,三十來歲的男子滿臉的無語和無奈,躬著身攔在崔沁跟前,語氣惴惴不安,
“夫人,您千萬彆跟主子計較,內書房他一向不許旁人進,便是他自個兒也鮮少在晚上進裡邊看書,隻因擔心失火,燒了一屋子善本。”
以前裴音也從不在晚上進書房。
但葛俊卻不敢在崔沁跟前提裴音,他了解女人家的心思,原配跟繼妻總該是有計較的。
奈何屋子裡那位不懂,崔沁定是覺著慕月笙把裴音看得比她重,可隻有跟在他身邊的人才曉得,慕月笙從不在女人身上費心思,對裴音雖是關切,也隻是師兄妹情誼。
崔沁含笑望著葛俊,語氣溫和,“既是不能進去,那你白日為何不攔我?”
“這.....”葛俊被問得哽住,瞥了崔沁一眼,歎息著垂下了眸。
在他看來,崔沁一個當家主母去書房看看書實在是無礙。
崔沁從葛俊憋屈的神色裡找到了答案,
葛俊都懂的道理,慕月笙卻不懂,不對,也不是不懂,隻是不在意而已。
她笑了笑,朝葛俊施了一禮,“謝謝你。”
謝謝葛俊讓她看清她在慕月笙心裡的位置。
不論與裴音有沒有關聯,至少,在他心中,她不甚重要,至少,她比不過半卷詩書。
葛俊忙得避開。
崔沁目視前方,溫柔又堅定地離開。
葛俊對著她堅決的背影,不住地搖頭。
回到書房西次間,葛俊望著情緒低落的慕月笙,直挺挺跪了下去,
“我的主子誒,您快去後院哄一哄夫人吧!夫人瞧著無事,可屬下覺著,內裡定是傷心著呢。”
慕月笙緩緩抬眸,覷著他問道,“她用過膳沒有?”
“不曾,夫人想必是個愛書的,廢寢忘食,看入了神才不及出來,退一萬步來說,書是死的,人是活的,您何苦為了些死物傷了夫妻情分呢。”葛俊憂心忡忡道。
慕月笙手指胡亂敲打著桌案,並不曾吭聲。
默了半晌正要開口,卻見藍青急急步入,
“主子,牢獄那邊有動靜了,有人試圖下毒害死崔老爺,來個死無對證,被我們逮了個正著,人現在就在大理寺,您要不要過去瞧瞧!”
慕月笙聞言神色一凝,“總算是露出了狐狸尾巴!”當即帶著藍青匆匆出了府。
朝政大事遠比內帷瑣碎重要得多,慕月笙很快便把崔沁的事拋諸腦後,再說了,待他將崔棣救出來,崔沁再大的火也消了。
況且,崔沁性子好,回頭哄幾句便無礙的。
崔沁獨自回了榮恩堂,雲碧捧著繡盤迎了出來,眼神亮晶晶地問她,
“姑娘,你用晚膳了沒?”
崔沁衝她笑了笑,提著衣裙跨過門檻,掀著珠簾往裡走去,柔聲笑著,“我用過了,你吩咐人打水來,我要沐浴。”
雲碧聞言麵露驚愕,崔沁去前院待了幾個時辰,這一回來就要沐浴,該不會....
雲碧抿嘴低笑,將繡盤置於一旁,笑眯眯回道,“奴婢這就去。”
崔沁瞥著她輕快的身影,唇角餘一抹僵笑。
雲碧自小跟著她,是她這輩子最親近的人,也是唯一一個能說心裡話的人,她跟著她受了太多的苦,直到嫁入慕家,她才每日喜笑顏開。
崔沁怎麼舍得讓她失落,自是將滿腔苦澀埋在心口,一個人默默承受著。
雲碧招呼兩個婆子給崔沁裝了一大桶水,她要攙扶著崔沁進去更衣沐浴,
崔沁卻是將她往外推,“我一個人就好了,你快去把帕子繡好,明日我要用呢。”
雲碧不疑有他,隻當崔沁身上有印子不好意思讓她瞧,便蹦蹦跳跳繞出了屏風。
崔沁褪去衣裳,抬著玉腿,跨入浴桶坐了下去,她將整個身子沒入水下,眼淚不可控地溢了出來。
葛俊叫她彆生氣,她不生氣,她隻是難過而已。
所有人都以為她嫁給慕月笙,是貪圖他的權勢,家世,和地位。
她不是的,她一個人孤零零的,無父無母,要那權勢作甚,她與人無冤無仇,也不用借著他將人踩在腳下。
她隻是單純地喜歡他,愛慕他,想與他舉案齊眉,琴瑟和鳴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