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卷太早,有利有弊。
一般而言,前幾個交卷的,都會引起主考官注意,甚至叫過去當場考教學問。
答得好,恭喜你,考官記住你了。
答得不好,也恭喜你,考官記住你了。
而在富庶州縣,前幾個交卷的,還會被考場吏員給記住。放牌走出考場,屁股後麵跟著一幫胥吏,回家的跟著你回家,回客棧的跟著你回客棧。他們一路上吹嗩呐敲銅鑼,還預祝你考中案首,得給足了錢才能打發掉。
席書吩咐吏員,把王淵和答卷一起帶過去。他掃了一眼答卷,便放下說:“你為何一刻鐘不到就交卷?”
王淵恭恭敬敬作揖,回答說:“稟大宗師,因為我做完題目了。”
席書笑問:“你覺得太簡單?”
“不難。”王淵說。
“那就考你這道四書題,”席書手指敲打著王淵的答卷,問道,“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恒足矣。何解?”
這段話出自《大學》。
事實上,席書害怕自己出題太難,會打擊貴州學童的積極性,因此三道題當中,有兩道題都是《大學》內容——如果這都答不出來,那趁早滾蛋吧,席提學不要這樣的童生!
“生財有大道”,屬於小題,基礎難度。
“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恒足矣”,屬於普通題,中等難度。
曆史上,張居正寫過一篇類似八股文,但那不是張居正的應試作文。而是隆慶五年,張居正擔任主考官時的題目,監考完畢之後,他自己回家寫了一篇範文。
而且,當時的題目有三段,這僅是其中一段。另外兩段,一段出自《論語》,一段出自《孟子》——這種出題法屬於最高難度,比截搭題高得多,相當於綜合論述題,考生需要將出自《大學》、《論語》、《孟子》的三段話,歸納總結中心思想,糅合起來互相論證。
反正也不是正經考試,王淵直接引用朱熹批注,答道:“國家沒有無業遊民,則生財者眾;朝堂沒有屍位之輩,則靡財者少。不奪農時、不耗民力,則國家累財迅速;量入為出、厲行節儉,則國家用度寬裕。則國家財政充足持久也,此為生財足國之大道。”
席書微笑頷首:“這是朱子批注,你有自己的想法嗎?”
“大宗師想聽真話還是假話?”王淵反問。
沈複璁已經給席書做了將近兩年幕僚,王淵雖然是第一次見席書,但早就知道此君非迂腐之輩,所以才敢有真話假話之問。
席書果然沒有生氣,還笑得愈發燦爛:“真話如何,假話又如何?”
王淵說:“假話嘛,當然是朱子講得都對。”
“真話就是朱子講得都不對?”席書故意板著臉,想要嚇唬王淵。
王淵拱手:“豈敢。”
席書見王淵麵色如常,頓時更加滿意:“那你說說自己的想法。”
“學生隻是一己之見,胡言亂語而已,”王淵開始闡述自身觀點,“朱子引呂氏之言,以明足國之道,自是沒有講錯,卻不儘然也。太祖之時,草民幾何?當今之世,草民又有幾何?我聞寨中父老所言,太祖抵定貴州,荒野幾無人煙,土地任意開墾,自然生之者眾。但今時今日,地少民多,生之者雖眾,國之財益增,人民終日不可飽食。民既無食,則國用日衰,則社稷危矣。”
席書隻是隨便考教學童,沒想到會論及江山社稷,他正色道:“人民終日不可飽食,此食之者眾矣。”
王淵指了指天上,又指了指地下:“確為食之者眾矣。”
席書默然思考。
兩人說的都是“食之者眾”,但席書是按照朱熹批注來理解,認為當今百姓吃不飽飯,是因為官員貪腐所致。而王淵認為不但有官員貪腐的原因,還有人口增加,土地卻不變的原因。
席書的學問很過硬,他很快便說:“朱子亦言,此因有土有財而言。”
嗯,朱熹也看得很明白,之前那番大道理,都建立在國家有錢有土地的基礎上。
王淵質問道:“若國家缺土少財,遊民就該棄之不顧嗎?吾觀貴州城外,無籍者甚多,皆為遊民。當此情形,量入為出,或可用之舒矣,然遊民生活依舊。”
這就超綱了,已經超出《大學》的範疇。
“你欲如何解之?”席書問道。
王淵迅速把話題拉回《大學》:“德者本也,財者末也。外本內末,爭民施奪。是故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又言,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我認為,為國計財者,不該苦思如何省錢,更該考慮如何花錢。散財以聚民,聚民以聚財,則民財兩聚。”
席書不禁笑道:“此為開源與節流之爭,朝堂諸公早就爭吵上百年了。”
王淵搖頭說:“我認為是守成與進取之爭。我聽先生所言,海商一船之利萬金,為何又要禁海呢?”
“開海與禁海,朝堂諸公也已爭執百年。個中原因複雜,不是你一介學童能想象的,”席書對王淵印象極佳,“本欲考你《大學》,誰知竟論及海禁。你對《大學》的理解,已遠超一般生員,吾心甚慰。”
王淵拱手道:“多謝大宗師褒獎。”
席書又問:“聽說你三十六日便能默誦《四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