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情很好的一邊吃一邊檢查數據,嘴裡滿是鮮甜的嫩豆腐,起身準備給自己泡一杯咖啡。
然後,停住。
那個被他徹底遺忘掉的小女孩此刻和他四目交接,他嘴裡塞著每周四早上一大早排隊才能買到的豆腐包子,而她嘴裡,隻叼了一支筆,光禿禿的筆。
……
方永年二十四歲的人生裡,從來沒有過如此尷尬的時刻。
他用最小的幅度嚼了兩下,快速咽下嘴裡鮮美多汁的豆腐包子。
“你……”他清清嗓子,拿起桌上那個紙盒子,“要不要?”
陸一心無意識的嚼了一下嘴裡的筆。
今天一大早兵荒馬亂,她爸爸給她買了早飯,但是好像拉在地鐵上忘記拿下來了。
她是獨生女,今年才十歲。
物資豐沛年代的獨生女,從小到大隻有挑食的記憶,從來沒有餓過肚子。
更沒有自己餓著肚子,大人卻在享受美食的記憶。
所以她有些懵,看到對方遞過來的紙盒子裡隻剩下一個小小的包子的時候,變得更懵。
……
一個小包子是真的有點少。
尤其,方永年還聽到了陸一心咽口水的聲音。
“我去給你買早飯。”他終於有了做叔叔的自覺,穿外套的時候環顧了一眼空蕩蕩的實驗室,樓上還關著一堆實驗用動物,改口,“你跟我一起下樓,我帶你去吃早飯。”
陸一心還在看那顆小包子。
雪白的麵皮,皺褶的地方浸潤著餡料的汁水。
她趁著方永年低頭扣外套的功夫飛快的拿起包子,一整個塞進嘴裡。
再次抬頭,又一次和這個長著亂蓬蓬頭發的叔叔四目交接。
“走吧。”方永年笑了。
這丫頭,一個包子下去,臉上表情才終於生動了起來,哭紅的眼睛滴溜溜的,再也沒有剛剛一臉嚴肅戒備的樣子。
能用吃搞定的孩子,都是好孩子。
***
食堂裡的豆腐包子已經賣完了,方永年給陸一心買了一碗豆漿兩根油條。
陸一心先在豆漿裡加了兩大勺白糖,然後把油條浸進豆漿裡,直到油條上沾滿了豆漿,才拿起來咬了一口。
和方永年一模一樣的吃法。
方永年又笑了,生平第一次有了喂養寵物後的滿足感。
剛炸好的油條金黃酥脆,熱氣騰騰的豆漿溫暖了陸一心從淩晨開始就亂七八糟的心,她眯了眯眼,終於覺得坐在對麵的這位陌生的叔叔,是個可以嘗試接近的人——因為他每次給她的東西都很好吃,豆腐包子,還有油條豆漿。
“我外婆回家是因為想我外公了。”她咽下了嘴裡的豆漿,開口說的話沒頭沒腦的。
方永年正在回想早上理的那些數據報告有沒有遺漏的,聽到陸一心突然開口,反應遲鈍的慢吞吞的嗯了一聲。
“她不是老年癡呆,她隻是想我外公了。”開過一次口,後麵的話就變得簡單了。
方永年愣住。
小姑娘在辯駁。
十歲的孩子,已經能夠清楚的知道,癡呆是一個貶義詞,她在向一個陌生人解釋,自己的外婆淩晨出走的原因。
甜豆漿霧氣嫋嫋,小姑娘說完了兩句話,抿緊了嘴唇,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緊緊的盯著他。
她想要的,可能也不過隻是他剛才心不在焉的一聲嗯而已。
“那不是癡呆。”他突然有了解釋的心思,“那是一種病,因為神經細胞損失導致的不可逆的、退行性腦疾病。”
陸一心呆呆的。
方永年下巴比了比豆漿,示意陸一心繼續吃。
陸一心很乖的喝了一口豆漿,咽下去之後又有了新問題:“那……吃了藥能好麼?”
那一段短短的解釋,她隻聽懂了病這個字,比癡呆這詞舒服,聽起來好像更有希望。
方永年沉默了一瞬。
“目前沒有藥能治好這種病。”十歲,是一個已經可以和她說真話的年齡,十歲的孩子,應該要學會理解希望和現實的距離。
陸一心垂下眼簾,把油條在豆漿裡攪拌了半天,抬頭,有些不服氣有些氣憤:“我爸爸是研究藥的,他一定能救我外婆!”
方永年摘下眼鏡,手指在眼鏡框上來回。
“治這種病的藥總有一天可以研製成功。”他沒有正麵回答陸一心的問題,因為他沒辦法向一個十歲的孩子解釋研究藥品的漫長周期和複雜過程。
陸一心卻笑了。
吸了吸鼻子,揉了揉還是有些紅腫的眼睛,用十歲的邏輯快速的下了結論:“所以我外婆也總有一天會好的。”
方永年不再說話。
陸一心卻像是得到了大人們的寶貴承諾,滿腹心事瞬間有了轉移的方向。
“你和我爸爸一樣,是研究藥的麼?”
“我可以叫你叔叔麼?”
“你叫什麼呀?”
“我以後可以經常來找你玩麼?”
“我還能再吃一根油條麼?”
……
那一年,是方永年和陸一心第一次見麵。
那一年,是很多很多事情的開端。
那一年,是這個名叫方永年的年輕人,生命轉折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