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暖閣外的地火每隔一炷香的時間就自己加一回炭,碗大的齒輪環環相扣,無論加炭還是吹煙,全都有條不紊,背後一縷一縷地蒸出嫋嫋的白汽,時而發出仿如歎息的低吟聲。
暖閣內針鋒相對的君臣二人一跪一站,李豐的手緊緊扣住了九轉蟠龍的桌案,青筋暴跳,一字一頓道:“你再說一遍。”
顧昀話說完了,也意識到自己不該將皇帝頂撞得太過,登時先行退了一步:“臣萬死。”
李豐麵色鐵青,神經質地轉著指間的白玉戒指。
顧昀又低聲道:“隻是古絲路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還請皇上從長計議。”
李豐陰惻惻地問道:“安定侯是覺得,除你以外,朕手中再無可用之將了嗎?”
話說到這份上,再接下去就隻能是吵架了,顧昀乾脆緘默不語地裝起死來。
這時,祝小腳突然快步走進西暖閣,掐著老旦似的嗓子嚶嚶嗡嗡地稟報道:“皇上,王國舅到了,在殿外候旨呢……”
皇上大發雷霆的時候,倘若有大臣來訪,內侍一般會勸他們在殿外多等一會,祝小腳這是有意解圍,顧昀看了他一眼,微微眨眼,示意自己領情。
李豐眼角跳了幾下,臉上繃出了幾道刻薄的弧度,他居高臨下地看了顧昀一眼,冷冷地說道:“安定侯還是去殿外涼快涼快吧,省得被炭火衝昏了頭,不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
顧昀:“皇上保重龍體。”
說完,他躬身退出,利索地往西暖閣外的雪地裡一跪,果然涼快去了。
李豐陰鷙地注視著他的背影,後進來的國舅王裹大氣也不敢出地站在一邊等著,有個不長眼的小內侍想要上前收拾方才在安定侯身上撞碎的墨,被祝小腳一個眼神釘在原地,頓時噤若寒蟬地僵住,片刻後貼著牆邊跑了。
王裹一邊打量著皇帝的臉色,一邊低聲勸道:“皇上,那安定侯年輕氣盛,又是邊關行伍裡和茹毛飲血的莽漢們一起待慣了的,有時說話未免有些不知進退,皇上犯不上為了他生氣啊。”
李豐半晌沒吭聲。
當年元和帝最終屬意長子李豐為太子,就是因為他勤勉又不失手腕,有明君風範,做一個守成之君綽綽有餘,李豐剛剛繼位的時候也確實與先帝的期望相符。然而元和帝也確實給他留下了一個爛攤子,如今的大梁王朝需要一個魄力與眼光缺一不可的中興之帝,守成之才還不夠。
隆安皇帝自登基以來,可謂是諸事不順,午夜夢回時他也時常捫心自問:“朕是否擔得起這個天下?”
可是一個人——特彆是位高權重的人,倘若總是這樣自問,一般也就越發容不下彆人對他發出同樣的質疑。
王裹的臉都快笑僵了:“皇上……”
李豐忽然打斷他:“國舅,朕這一陣子,心裡一直有個問題——玄鐵虎符乃是武帝所賜,顧昀為何會順順當當主動交還給朕?”
王裹一呆,壯著膽子看了隆安皇帝一眼,覺得這問題簡直是吃飽了撐的——難道皇上還盼著顧昀作天作地的大鬨一場,或者乾脆造反嗎?
“這……”王國舅心裡飛快轉念,不知道怎麼說合適,隻好以不變的馬屁應萬變的君心,回道,“皇上千古明君,臣等皆當鞠躬儘瘁侍奉左右,不過小小一張玄鐵虎符,便是皇上要我們這些人的身家性命,誰又會有怨言呢?”
李豐低低地笑了兩聲:“恐怕未必啊,國舅,朕也是今天才想明白,其實顧昀交不交玄鐵虎符都是一樣的,四方將領身居要職者,有多少是顧氏一黨?如今軍中之事,侯爺比朕說話還要管用呢,虎符不過是一個虛物,於他有什麼用?”
李豐說話時聲音和緩,壓在嗓子眼裡將出未出似的,像是親切的午後閒聊,王裹聽了卻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隻覺得這話中的殺機快要滿溢出來了。
“今日宣國舅進宮,本是想找你說說樓蘭之事,算了吧。”李豐疲憊極了似的擺擺手,“愛卿且去,朕也累了。”
王裹連忙應了一聲,低眉順目地退出西暖閣。
這年也不知怎麼了,分明已經過了雨水節氣,京城裡的雪卻一場連著一場,總是牽牽絆絆地下不乾淨,顧昀跪了不到小半個時辰,朝服上已經結了一層冰渣,肩頭的玄鐵被細雪蓋住,越發冰冷得不可思議。
王裹匆匆與他擦肩而過,瞥見這聲威赫赫的安定侯那張蒼白俊秀的臉,心裡暗歎了口氣,覺得可惜,然而也僅此而已了,王裹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拜誰所賜,也知道自己該乾什麼。
帝都的夜色就這樣深沉濃重了起來。
等伺候李豐睡下了,祝小腳才壯著膽子遛出來,拎起傘顫顫巍巍出來看顧昀。
顧昀快要融在雪地裡了,祝小腳便拿著蘭花指摔打回廊上灰衫的小內侍:“狗奴才,下了這麼大的雪,也不知道給侯爺拿把傘,眼珠子長著出氣用的嗎?”
在小內侍眼裡,萬人嘲弄的祝小腳就已經是頂天大的官了,頓時給嚇得麵如土色,瑟瑟發抖。
顧昀將睫毛上沾的雪渣眨掉,不以為意道:“公公彆嚇唬小孩,皇上讓我出來涼快涼快,遮著傘還怎麼涼快?”
祝小腳三步並兩步顛到他麵前,伸手想拍他身上雪花,不料自己先“哎喲”了一聲——那細皮嫩肉的胖巴掌險些讓顧昀肩頭的玄甲粘下一層肉來,老太/監哆哆嗦嗦地抱怨道:“我的侯爺啊,怎麼還跟皇上吵起來了?在這跪一宿,腿腳不受病才怪呢,還不都是自己吃苦?您這是圖什麼呀?”
顧昀一笑:“沒事,我們習武之人都皮糙肉厚——方才我有點腦熱,一時嘴快說多了,有勞祝公公惦記。”
祝小腳想了想,壓低聲音道:“要麼我派人去請雁北王,讓他明天一早入宮,和皇上說幾句好話吧?”
顧昀又搖搖頭:“彆牽扯他,真沒事。”
祝小腳想來想去,到底無計可施,一時又生怕隆安皇帝一會醒了有吩咐,不敢離開皇上身邊太久,隻好將傘給顧昀放下。
“祝公公,”顧昀忽然叫住他,低聲道,“多謝了,但是傘還是拿走吧。”
祝小腳一愣。
顧昀道:“我跪一跪,等皇上消氣了就好,你是皇上身邊的人……彆讓他多心。”
他話說得含糊,祝小腳卻也聽明白了,老太/監歎了口氣:“侯爺跟皇上吵架的時候要是也記得這麼謹言慎行,哪至於喝這口西北風?”
祝小腳也走了,顧昀呼出一口白氣,百無聊賴,便細細琢磨起長庚在護國寺裡跟他說過的話——東海蛟禍與西南兵變,恐怕並不是出於偶然。
慢慢的,顧昀琢磨出了一條隱隱的線路。
魏王在東海布兵,打算以海戰作為突破口。
顧昀當時拿下東海叛軍,幾乎未廢一兵一卒,與其後續掀起的浪潮相比,此事簡直是“頭輕腳重”。
滿朝上下因此鬨得沸沸揚揚,江南水軍被從上到下大清洗了一番,皇上一度傾靈樞院之力,想要造一支海蛟,這也使得四方駐軍的軍費越發緊張。
更大的影響是,東海蛟禍直接催生了限製民間長臂師的“掌令法”與收攏全國兵權的擊鼓令——後者指向了顧昀本人,現在回想起來,隆安皇帝也並不是無端向他發難,恐怕是當時他在江南的動作沒能瞞住皇上的眼線。
而擊鼓令的出台,立竿見影地激化了各地駐軍與朝廷的矛盾,也正是傅誌誠一案的源頭。
顧昀身在西南,人在局中,因此也更清晰地感覺到了那隻攪混水的手——有人刻意挑起山匪與傅誌誠之間的矛盾,又借著那蠢貨蒯蘭圖的手將其激化,掐著時間在顧昀麵前爆發,然後將南疆山匪與傅誌誠一起當成一份大禮,經玄鐵營的手,打包送給了遠在京城的皇上。
隆安皇帝會驚恐地發現,他限製住了境內的紫流金流通,卻還有來自境外的。
顧昀突然想起來——為什麼他和沈易在樓蘭那麼長時間明察暗訪,都沒能找到那個傳說中的“樓蘭寶藏”,皇上派了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密探,不過區區幾天,就敢上書說將情況摸了個“八/九不離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