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重甲動了。
破敗的城牆在那整齊得不可思議的腳步聲中隆隆震顫,一水的玄鐵黑甲浸在風吹不散的雪白蒸汽中,迎著敵軍海潮似的炮火逆流而上。
第一批重甲像一把能阻斷一切的□□,旋風般極快地橫掃而過,直接推向敵陣中,被炸斷的頭身四肢支離破碎地翻飛,可烈火終究燒不化玄鐵,隻要金匣子自己沒有爆裂,那些出師未捷的屍身竟大多能保持直立,甲胄中將士*已死,機械的齒輪卻還在轉動,仿佛魂靈未散似的繼續往前衝去。
走到難以為繼,便會有後來者掰開玄甲背後的金匣子,點燃事先藏在其中的引線。
那些鐵麵罩下的將士不分彼此,千人如一,萬戶侯與新入伍的北大營小兵殊無二致——或頂著炮火手持割風刃卷過敵軍的首級,或原地炸成一朵隱姓埋名的紫色煙花。
李豐負手站在紅頭鳶上,忽然對奉命侍立在側的譚鴻飛道:“阿旻呢?”
譚鴻飛乍一被點名,愣了一下,回道:“郡王殿下上了城牆。”
熱風吹開李豐臉上的怒色,他在滿目瘡痍中冷靜下來,將手中尚方寶劍扔給玄鷹上的譚鴻飛:“傳朕口諭,國難當頭,太子年幼不堪重任,朕無德無才,陷江山黎民於此地,愧對列祖列宗,欲禪位於雁北王——聖旨來不及擬了,你把這個拿去給他,送他走。”
譚鴻飛:“……”
他手忙腳亂地接住那沉甸甸的寶劍,窺了一眼龍顏,目光從隆安皇帝微微發灰的兩鬢上掃過。
李豐漠然擺擺手。
長庚手持長弓上了城牆,接過空中戰場。
譚鴻飛在白虹的咆哮中落在長庚身側,拎著燙手山芋似的尚方寶劍:“殿下!”
長庚眼角一掃就知道他要說什麼。
譚鴻飛:“殿下,皇上說……”
一個城上隻剩一條腿的傷兵跑過來:“殿下,吹火箭沒了!”
“吹火箭沒了換鐵箭,鐵箭沒了便將無主的割風刃架上去,慌什麼?”長庚眼皮也不眨,話卻說得十分不客氣,“我們守到這城牆塌成碎末為止——譚統領,你把那玩意還回去,告訴李豐,我不欠他的,不替他當這個孤家寡人的亡國之君。還有,他現在是根帥旗,兩軍對壘,旗不可靡,兄弟們肝腦塗地都靠這根旗撐著,你照應一下,彆讓他隨便死了。”
這一刻,起碼對於譚統領來說,十個李豐說話也不如一個長庚有用,聞言他二話也沒有,將聖上口諭怎麼聽來的怎麼扔了回去,口中吹響一聲長哨,同幾隻玄鷹一起堅守在了帝王的紅頭鳶側。
城下重甲以前仆後繼的人肉生生破開了一條道路,而一旦重甲闖入敵軍陣中,轟鳴的長短炮與聲勢浩大的白虹箭就都沒有了用場,地麵必是殊死搏鬥的死戰,西洋軍一時半會無計可施,隻好陡然加重了空中襲擊。
無數條已經無主的割風刃架在白虹長弓上,雁北王一聲令下後,那些傳說中的神兵像鐵箭一樣毫不吝惜地射出,旋轉的白刃轉成了一朵朵打開的花,將風也絞碎其中,密密麻麻地攜著故去之人的名姓卷向大批的西洋鷹甲。
長庚用手指草草擦了擦落滿塵灰的千裡眼,夾在高挺如削的鼻梁上,吩咐道:“上第二批割風刃。”
他身邊的一個小將士自發地充當了親兵侍衛,聞言扯開尚未來得及變聲的少年尖嗓子喝道:“上箭——”
隨後他轉向長庚,低聲問道:“殿下,割風刃也打完了怎麼辦?我們往城下扔石頭嗎?”
長庚睨了他一眼,似乎是微笑了一下,說道:“此番雖然彈儘糧絕,但拜我大梁皇上多年積累,京中紫流金還有一些,真守不住了就學韓騏將軍,把紫流金從城牆上一潑,把京城一起燒糊了,洋人一個子兒都彆想拿走。”
小將士活生生地被他漫不經心的一句話說得打了個寒戰。
長庚:“你多大年紀了?”
小將士愣了一下,訥訥道:“十……十八。”
長庚笑道:“少跟我來這套。”
“……十五。”
有些窮人家孩子多了養不起,便會將半大小子送到軍中吃軍餉,怕年紀太小人家不收,就會做些手腳虛報年齡。
“十五,”長庚低聲道,“我十五的時候跟顧大帥在江南查魏王之亂,什麼都不懂,你比我有出息一點。”
就在這時,遠處西洋鷹甲在教皇一聲令下群起升空,也拚了。
一個個西洋鷹甲手持長炮往城上轟,那本該由戰車鐵臂護持的長炮後坐力極大,炮火這頭飛出,那一頭抱著長炮的人立刻就會被衝飛摔死。
這群西洋鷹甲群敢死隊一般,將長炮雨點似的打在了城牆內外,城牆當即塌了一半。
紅頭鳶被氣浪波及,搖搖欲墜,王國舅哭爹喊娘地抱住桅杆,被氣喘籲籲地爬上來的張奉函一把推開。
“皇上!”奉函公將朝服也脫了,手中抱著個魚肚,魚肚裡晃晃悠悠的裝著紫得發黑的紫流金,險些被搖晃的紅頭鳶晃個大馬趴,旁邊一個侍衛嚇得魂飛魄散,慌忙上前接住那危險物品。
奉函公:“皇上,彈藥空了,老臣依雁北王郡王殿下所托,現將城中所有現存紫流金運抵城門口,已著手下分批裝入……”
“皇上小心!”
“護駕!”
橫飛過來的炮火打斷了奉函公的話,正擦著李豐的紅頭鳶而過,紅頭鳶當即被炸掉了一個角,嘶啞地呻/吟一聲,往一邊傾斜而去。
又一炮不依不饒地追至,正撞向紅頭鳶的腹部,方才經過重創的紅頭鳶已經失控,李豐的瞳孔在眾人大呼小叫中隨著炮火縮成了一個如針的小點。
譚鴻飛大吼一聲,雙翅驟然打開,黑翼垂天似的撲了過去。
在他抱住長炮的一瞬間,鷹甲催動了最快的速度,高溫與撞擊瞬間將這位一直對二十年前舊案耿耿於懷的玄鐵舊部炸上了天,連同那顆長炮一起,化成了一支一去不回的鑽天猴。
……幸未辱命。
城牆上收割了無數洋人性命的割風刃終於也打空了,長庚回頭看了一眼這不甚親切的京城,有一點可惜——在這裡看不見侯府。
接著他揮手架起長弓,將鐵箭尖端蘸了一點火油,當空射向敵軍,火油高速穿過空中,在箭尖上著了火,流星般劃過——這是一個信號。
奉函公將袖子挽起:“紅頭鳶準備!”
除了李豐所在處,京城最後的十幾艘紅頭鳶飄然上城,像是一群身著錦繡紅妝的舞女,蓮步輕移至刀山火海上,載著紫流金,在空中與前來赴死的西洋鷹甲相撞。
皇天色變。
城牆上的長庚首當其衝,身上一點臨時掛上的輕甲根本擋不住砸下來的氣流,隻覺一股大力敲上了他的胸口,他眼前一黑,噴出了口血,短暫地失去了知覺。
那方才替他傳令的少年大叫一聲撲過來,企圖以身護住他。
城牆終於徹底塌了。
長庚不知自己暈過去多久,好半晌才漸漸恢複知覺,發現自己一條腿被卡在兩個報廢的齒輪中間,而方才保護他的小將士隻剩下一雙臂膀,齊根斷在他雙肩上,人已經找不著了,成了他身上一雙鮮血淋漓的短披風。
長庚咬住牙,感覺周身劇痛尚且可以忍受,因為遠沒有烏爾骨發作的時候那麼難過。
耳朵裡大概是出血了,遠近的聲音聽不分明,亂哄哄的,模糊極了。
長庚想:“子熹不服藥的時候,周圍對他來說就是這樣的嗎……也怪清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