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輕絮細細打量了一下長庚的臉色,說道:“我聽說殿下這一路馬不停蹄,先是南下江北整頓運河沿岸酷吏奸商,又回京調度戶部與靈樞院,不計代價地趕在年關前來西北,接連奔波,至今沒有休息,但是好像氣色還不錯?”
這件事挺離奇的,她離京的時候,長庚身上的烏爾骨幾乎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本以為他這半年多又勞神又費力,不知到了哪步光景,接到臨淵木鳥時,陳輕絮心裡幾乎有點忐忑,唯恐從他眼睛裡看見那點不祥的紅光。
誰知長庚的臉色比她想象得好太多,雁親王身上那種“天塌地陷我自寧靜”的狀態似乎又回來了。
跟他隨鐘老將軍兩袖清風、浪跡江湖時的那幾年差不多。
可是好像又有一點不同,他仿佛是不像以前那樣寡淡得十分刻意,也不缺煙火氣了。
“跑幾趟腿而已,不至於的,”長庚渾不在意道,“都說是萬事開頭難,其實我倒覺得開頭未必是最難的。你看如今朝中上下都到了得破釜沉舟的地步,我乾得再不行,頂多也就是再被洋人兵圍一次京城,不可能更壞了——亡國這事,一回生二回熟,朝中諸公估計也習慣了,不會太怪罪我。”
“……殿下這心胸真是近朱者赤,得了幾分侯爺真傳。”陳輕絮隱晦地把萬事不走心的顧昀拖出來鞭了一次屍,鞭屍完畢,她仔細回味了一下,又覺得也有幾分道理,故而又道,“不錯,有時候比起重整河山,盛極之後衰落的下坡路的確更難接受。”
“那就礙不著我的事了。”長庚帶著幾分隨意的態度對她說道,“子熹幼年時身體底子不好,須得儘早調養,要是不打仗,他在玄鐵營裡也待不了幾年了,他要是走,我就跟他走。”
陳輕絮:“……”
她花了好一會工夫才反應過來這個“子熹”指的是誰,整個人都兵荒馬亂了起來,頓時恍然大悟——雁王殿下臉上那遮得住千裡風塵的敢情不是氣色,是春/色!
陳姑娘一時間完全不知該說什麼好了——要是這樣匪夷所思的情愫都能成開花,那她一個長得也不比誰醜的大姑娘整天混在男人堆裡,怎麼就竟然沒人膽敢對她表達點意思呢?
究竟是她那張天生的冷臉殺傷力太強?
……還是顧大帥上梁雖不正、下梁居然也沒歪,治軍之嚴讓人歎為觀止?
然而長庚這好似漫不經心的一句話,雖然勾起了陳姑娘一點不足為外人道的酸,卻也無疑是等於給她吃了一顆定心丸。
西北邊境縱然天高皇帝遠,但雁王殿下在朝中翻雲覆雨的手段還是能略有耳聞的。
陳輕絮感佩之餘,也不得不生出幾分他將來會為權勢所絆的憂慮來——她並非信不過長庚的人品,可是烏爾骨始終如一片驅不散的烏雲,三年五年,他尚且能固守本心,十年八年呢?權力與毒會不會加速侵蝕他的神智?到時候他手握臨淵木牌,權勢滔天,誰還能阻止他?
直到聽到這裡,她才略放下心來——無論如何,隻要安定侯好好的,這世上便總有人能牽製住他,拉他一把。
這麼一想,陳輕絮有些暗自慶幸,多虧臨淵木牌沒有受她那一票反對的影響,最終還是交到了長庚手裡,否則大梁真的不一定能在短短半年內緩過這一口氣來。
這一口氣,在除夕夜裡終於緩緩攢成了氣吞山河的勢——玄鐵營兵分三路,奇襲西域聯軍駐地。
西域聯軍與嘉峪關對峙良久,好一陣子沒接到洋人補給,自己技術不行,鋼甲戰車壞了根本不會修,起視周遭,盟友都是一言難儘的蠢貨,完全指望不上,早就各自萌生退意。
十六國聯軍當天收到斥候報,說玄鐵營毫無動靜,因此放下心來。
守衛都在閒逛,各國統帥正毫無準備地湊在一起專心吵架,整個駐地一片黑燈瞎火,突如其來的黑烏鴉簡直如同從天而降。
好多人恨不能褲子都沒套上就倉皇應戰,被來勢洶洶的玄鐵營狂風卷落葉似的掀過。
有個離得遠的小國見勢不好,飛快地算計了一下自己那沒什麼家底的國力,國王和統帥當機立斷,首先率眾跑了。
這一跑簡直像是發了什麼信號,聯軍整個嘩然,正在一發不可收拾時,玄鷹從天上扔下了一大堆複製的書信,紙錢似的撒得到處都是——之前有幾個西域小國國主意意思思與顧昀暗通條款,寫了幾封曖昧不明的親筆信,此時被翻臉不認人的安定侯拓下來印了一堆,當空糊下來,配合最早一批逃跑先鋒顯得格外有震撼力。
還不等那幾個兩麵三刀的西域小國氣急敗壞地跟盟友賭誓,天上便傳來大梁銅吼那山呼海嘯的動靜。
有個伶牙俐齒的玄鷹先後用大梁官話和西域各國通用語大聲將幾個叛變的小國家點了一回,然後悍然宣布道:“爾等既已臣服,便自行繳械退到一邊,倘若刀劍無眼誤傷友軍,玄鐵營概不負責!”
西域聯軍整個炸了,這種時候誰有閒暇停下來仔細分析紙上的是非曲折?匆匆掃一眼開頭結尾,見那稱呼肉麻態度謙卑,先當是確鑿的證據信了□□分。
西域各國的隊伍都亂了套,外有強敵內有叛徒,撞上誰都不像好人,當下不分敵我地戰了一團。
那是隆安八年初一,交子方過,辭舊迎新。
蟄伏退守的玄鐵營在主帥回歸後,終於露出了壓抑大半年之久的獠牙,鐵劍咆哮著向西,切瓜砍菜一般地從西域聯軍駐地上席卷而過。
聯軍大敗,一時間四散奔逃,一宿之間,他們見識了當年三十鐵騎便能橫掃十八部落的玄鐵營真正的戰鬥力。
初二,一夥西域殘兵敗將且戰且退,玄鷹生擒十六國聯軍之首的龜茲國王。
與此同時,捷報傳到關內傷兵所。
這是自半壁江山沉淪後,大梁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道捷報,整個傷兵所都沸騰了,無論是一眾缺胳膊斷腿的西北傷兵,還是雁親王體體麵麵的隨侍們,全都不分彼此地抱頭痛哭成一團。
長庚重重地舒了口氣,本想張口吩咐下人立刻準備回京,誰知叫了一聲,竟沒人顧得上理他,隻好無奈搖頭,取了塊手帕遞給一邊無聲無息掉眼淚的陳輕絮。
這一天他們等了太久了,風雨飄搖中大廈將傾,然而隻要那根磐石梁柱猶未倒、玄鐵軍威風骨未折,便總有將這破敗河山收拾起來的一天。
年初四,西域聯軍潰退至古絲路入口處,行蹤消息被俘虜來的漢人奴隸泄露,遭遇了樓蘭人的伏擊——西域聯軍進犯大梁時,曾一舉占領樓蘭,殺了老國王,年輕的酒鬼王子被迫流亡異地,此時終於有機會大仇得報,簡直殺紅了眼。
至此,聯軍再受重創,已然是潰不成軍。
破五當天,玄鐵營銳不可當地收複古絲路二十七處關隘,直接出兵攻入昔日的萬國駐地,將尚且來不及撤走的一乾洋人全部俘虜。
沈易跑到營帳中報道:“大帥,西域那幫龜孫子縮了,遞書和談,怕跟他們那些衣食父母的洋爹們交代不過去,想用他們之前抓走的漢人換俘,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