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西域諸國求和的消息傳入京城,軍機處奏請隆安皇帝後,緊急商量了一天,批複安定侯,需確保兩件事:第一,讓叛賊三五年內無翻身之力,省得他們對付洋人的時候這邊再後院起火;第二,要紫流金,越多越好,國庫之危暫解開,但大梁紫流金之困還未鬆口,四境之圍之所以先從西邊下手,玄鐵營在此是一方麵,其次也是為了以最快的速度解決紫流金問題。
其他大小事宜由安定侯自己酌情做主。
隨後雁親王便進宮麵聖,將這一階段的戰事、烽火票的成果與李豐做一個簡短的報告。
李豐掐指一算,幾乎要震驚於烽火票的效果,忍不住道:“怎麼這麼多?”
“這也不稀奇,朝中大人們急聖上之所急,願意毀家紓難者不計其數,關鍵時候豈有自保的道理?多少都儘了些力。”長庚先不慌不忙地拍了個馬屁,又道,“至於民間——有道是‘賈人夏則資皮,冬則資絺,旱則資舟,水則資車,以待乏也’,能成一方巨賈之人,大抵都不是隻會追逐眼前蠅頭小利商販。”
李豐沉吟片刻,問道:“那按你的意思,他們打算從朕這裡追逐到什麼呢?”
長庚不假思索地侃侃道:“商人家財萬貫,但也需得風裡來雨裡去,從某種程度上來看,比看老天爺臉色吃飯的農人強不到什麼地方——有時候朝廷一條法令下去,就能讓萬貫家財傾家蕩產,或是行商途中遇到強梁,身家性命都會不保——如今國難當頭,以江南首富杜萬全等人為首的一乾商會巨賈挺身而出,一方麵是為了報國,另一方麵,又何嘗不是想找皇兄當個靠山呢?”
奉承話李豐聽得多了,沒那麼容易被打動,神色淡淡地看著話裡有話的雁親王。
長庚也不多賣關子,又趁熱打鐵道:“眼下正是用錢之際,朝廷還打算發第二批烽火票,皇兄看……是不是適當給這些商會領頭人一點甜頭,以鼓勵更多人傾囊相助呢?”
李豐沒吭聲,用一種異樣的眼神打量起長庚。
有時候“真心實意”這種東西是有時效性的,過期不候,譬如京城被圍困,隆安皇帝滿腔悲憤與愧疚,恨不能一頭撞死在先帝陵時,打算傳位給長庚的決定是真心實意的。也譬如眼下局勢漸穩,他看長庚的角度也隨著時日一起緩緩偏轉,也偏得十分真心實意。
雁王李旻方才二十出頭,放在尋常人家裡,不過還是個剛剛開始學著挑梁過日子的毛頭小子,他卻在短短半年間一手將大梁危局緩和下來,此時靜立西暖閣中,芝蘭玉樹、沉穩有度,讓人說不出的……妒忌。
試想一代九五之尊,甫一登基沒幾年,便先後被兩場叛亂糊了一身官司,還鬨出了“北大營嘩變”這種滑天下之大稽的奇聞異事,乃至於最後被外族鐵蹄染指山河,四方生民流離失所……而這一切在走過最低點之後,都在雁親王上朝掌握軍機處開始慢慢好轉——李豐心裡會是個什麼滋味?
百年後史家該如何評價這段曆史?
李豐真是一點也不想知道。
最重要的是,他還那麼年輕。
李豐心頭橫亙著一股陰鬱,態度也跟著冷淡下來,不輕不重地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們既是大梁子民,為國為民,便是傾家蕩產,難道不是分內之事嗎?要朕許什麼好處——那不真成了買官賣官了?成何體統!”
長庚極會察言觀色,與李豐目光輕輕一接觸,立刻就知道皇帝這毫無來由的冷漠是因為什麼,心裡雖在冷笑,臉上卻露出一副不似作偽的震驚與不解:“皇……”
李豐不耐煩地打斷他:“行了!如何嘉獎深明大義的民間商人,回頭讓戶部和禮部一起理出個分寸來,適可而止就是,不□□寵太過。”
長庚擺出一張“悶悶不樂”的臉色,半晌,才不情不願地道了聲“是”。
李豐看了他一眼,忽然似有意似無意地提起:“吏部尚書衛疏年事已高,昨兒夜裡正好下雨,他早起趕著上朝,一沒留神在自己家裡摔了一跤,摔斷了腿,朕派太醫看過了,眼瞅著恐怕要不好,衛家已經向朕遞了請辭告老的折子……這樣一來,吏部尚書一職恐要空缺出來,阿旻你統領軍機處,可有人選舉薦?”
這是一句不甚高明的試探,但不高明不代表沒效果。
對於李豐這種生性多疑的人來說,無論長庚是順水推舟地籠絡自己人上位,還是答得過於滴水不漏,都不是李豐希望看見的,前者說明他野心太大,後者說明他處心積慮。
長庚先是一愣,隨即本能地脫口道:“什麼?衛大人出事了?”
那模樣竟像是真的一無所知。
這句話脫口說完,長庚仿佛“才回過神”,發覺自己答非所問,於是皺眉思索良久,對隆安皇帝焦頭爛額地歎了口氣:“這……皇兄恕罪,臣這一陣子每日圍著這一點銀子打轉,實在也是無暇他顧,吏部的折子可能還沒來得及看見。這個……尚書一職至關重要,臣一時也想不大出人選……”
李豐懷疑他在推脫:“不妨,你儘管說。”
長庚伸手按了按緊鎖的眉心,頓了頓,答道:“這樣,不如皇兄在朝中公開考評,有能者居之?”
李豐:“……”
這答案實在出乎意料,李豐被雁王不按常理辦事的天馬行空唬得一愣,幾乎被他帶跑了,脫口問道:“怎麼考?”
“譬如為官履曆,有何政績,多年來功勞幾何等等,都有記錄,”長庚話音微微一頓,話音一轉又接道,“還可以加上此人是否有擔當、知大義等標準,比如是否認購過烽火票——說到這裡,臣弟倒是想起個事,為著往後烽火票順利推行,皇兄能否將持有多少烽火票也納入考評標準?這不算賣官鬻爵了吧?”
李豐:“……”
說了半天又被這小子兜回來了,李豐感覺倘若此時撬開雁王那俊俏的腦袋,裡麵的腦漿想必都結成了元寶的形狀了。
隆安皇帝哭笑不得道:“你……混賬話!”
長庚這回卻沒有順杆爬地一味討巧,低聲告了罪,眉目間帶上了一點遮掩不住的愁緒。
這麼三言兩語驢唇不對馬嘴的對話,李豐心裡的陰鬱疑慮倒是散了大半,也看得出雁親王的心思真不在吏部。
“無論如何,”李豐心道,“他也算是鞠躬儘瘁了。”
這麼一想,李豐神色稍霽,揮手對長庚道:“算了,你先回去吧,讓朕再想想。”
長庚應了一聲,行禮告退,心知這一關算是過了。
然而就在他將要退出西暖閣的時候,李豐忽然叫住了他。
“等等阿旻,還有件事,”李豐和顏悅色地用拉家常的語氣說道,“如今你年紀也不小了,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也太不像話,總該成家立業了。”
長庚心裡狠狠地一跳。
李豐親切地說道:“方大學士的嫡孫女年方十七,正待字閨中,我聽說此女早有賢名,書香門第的姑娘,教養想必也好,出身也不算辱沒你,可堪佳偶。你大嫂聽說,很想替你張羅一二,我多嘴問一句,若你中意,皇兄替你做了這主,如何?”
這門親事非但好,簡直是太好了——大學士方鴻雖已致仕多年,但滿朝要員有一多半要拜他為座師,膝下三子,個個出息得很,更有一位剛接任了戶部尚書,自元和年來,世家門閥,隱隱以方家為首。
長庚的臉色卻一瞬間變得極難看。
李豐長眉一挑,問道:“怎麼?”
長庚轉身掀衣擺跪下,臉繃得死緊,隻是不吭聲。
李豐奇道:“你這是做什麼?”
長庚一言不發,跪著不吭聲。
李豐再怎麼親切也是皇帝,見他這樣,臉色也撂了下來:“看不上就說看不上,你堂堂親王,誰還能逼你的婚不成?擺臉色給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