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蠻族使節的微笑在長庚眼中不斷扭曲,帶了幾分說不出的詭秘,與胡格爾臨死前在他耳中灌入詛咒時的表情如出一轍,沉積著十八部落數千年與天地鬥、與人鬥、汲汲求生的怨毒。
長庚緊緊地盯住了三王子手中的銀杯,整個人仿佛給壓了千斤重的桎梏,然而在外人看來,他僅僅是片刻沒出聲。
片刻後,長庚在眾目睽睽之下抬起手,略薄的嘴唇上幾乎沒有血色,依舊優雅從容地從旁邊一個內侍手上取走了一隻酒杯。
長眼睛的都能看出雁王果真是剛剛病過一場,那手與臉頰一樣血色稀薄,端杯的手指還有些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垂下眼,在三王子的銀杯上輕輕一碰,冷淡說道:“三王子自便吧,本王近日服藥,不勝酒力,乾不了杯。何時十八部落將今年的歲貢運來,你我得了機會再好好喝一頓。”
三王子透過重瞳凝視著他,長庚用杯中酒沾了沾嘴唇,便徑自將銀杯丟在一邊,從那蠻人使節身邊目不斜視地走過。
彆人看來,或許雁王殿下隻是對敵使態度冷淡,顧昀卻從他那鬼一樣蒼白的臉上看見了強行壓抑的暴躁難耐。
那三王子身上果然有古怪,顧昀心裡倏地一沉,轉向沈易使了個顏色,後者立刻會意,悄無聲息地出了大殿,顧昀起身推開擋路的,一邊向長庚走過去,一邊朗聲道:“殿下請進去稍作休息。”
他還沒來得及靠近,那異於常人敏銳的鼻子聞到了一股極其細微的血腥味,聯想起陳姑娘那句語焉不詳的“氣血”,心裡一時七上八下了起來。
就在這時,那蠻人使節絲毫不會看場合似的上前一步,口中說道:“想當年我族神女身隕異鄉,沒想到我還有一天能見到她的血脈,必是有長生天保佑。”
徐令冷冷地接話道:“雁王乃是我大梁皇室正統,貴使這麼說就不合適了。”
蠻族使者緊緊地盯著長庚的眼睛,似乎想從他的瞳孔看到一點端倪來,越看越覺得心驚。
煉製烏爾骨之所以困難重重,是因為除了狠得下心之外,天時地利人和一樣都不能少,宿主必須性情堅韌,這樣才能給邪神的血脈留出漫長的發酵時間,他絕不能過早失控,否則神智發育不全,宿主的心智終身會停留在一個癡傻的小孩子程度。
三王子就是這麼個失敗的例子,這個無辜的孩子本有個同胞兄弟,兩人一起死於了他父親的仇恨,卻沒能挨過最初的烏爾骨發作,已經毀了,隻能充當邪神的“祭品”。相比而言,眼前這位雁王簡直是個極品,到現在也保持著自己靈台清明,並且在“祭品”麵前都能保證毫無破綻,這得需要多麼強大的心誌?
邪神烏爾骨起於吞噬,靠近另一個弱小不完全的烏爾骨時會被激起本能,失去神智,因此後者又叫“祭品”。這種時候,如果旁邊有人引導得當,在烏爾骨失神的時候控製住他的心神,日後輔以藥物,邪神就能聽憑差遣,直到徹底崩潰。
大概秀娘自己也沒想到,她半途而廢造出來的邪神能這麼強大——可惜這些年這尊邪神被不明就裡的中原人帶走,不但沒能發揮出真正的邪神之力,反而成了對付十八部落的利器。
“在雁回小鎮,我王曾經見過殿下一麵,隻是那時他還以為殿下是胡格爾玷汙自己所生的孩子,對殿下十分無禮,這次和談,我王特命在下帶來他的歉意。”蠻族使節嘴角微微翹了一下,不動聲色地將誘發烏爾骨的關鍵密語藏在了問話中,“不知胡格爾有沒有和殿下說起過十八部落的事?”
“胡格爾……說”這四個字從寒暄的廢話裡脫隊而出,在長庚耳朵裡掀起了一場無人洞悉的風暴,他眼前這五大三粗的蠻人使節與豔麗詭異的胡格爾合而為一,那女人臨終時聲嘶力竭吐出的詛咒在他耳邊驚雷似的炸起,一股說不出的特殊味道從三王子身上傳來,撲進他的肺腑——有點腥,有點苦,不遺餘力地撩撥著長庚的神經,喚起嗜血的衝動。
那扇曾經被他刻意關起來記憶之門猝不及防地被撞開,碎片似的回憶轟然將他淹沒。
胡格爾噩夢一般的美麗臉龐,屍橫遍野的土匪山頭,記憶中最初的那場大火,撲麵而來的血腥氣,無止無休的謾罵毆打……他身上華麗朝服下的舊傷疤沸反盈天地活了過來,吸血水蛭一般死命地往他皮肉裡鑽,而這一副*凡胎宛如難以承受邪神龐大的力量,長庚的胸口、四肢百骸裡有如刀割——那種劇痛分明是烏爾骨發作的先兆。
而更糟糕的是,蠻族使節這話一石激起千層浪,完全是“說者似乎無心,而聽者全部有意”。
王裹立刻適時地添油加醋道:“貴使在此地提那秀郡主胡格爾不太合適吧?那秀郡主雖說養大雁王殿下是大功一件,但當年挑撥貴我雙方關係,致使九年前險些兵戎相見也是事實。”
這話一出,跟在王國舅身後捧臭腳的小人,沒弄清是什麼情況、單純仇視蠻人的文官立刻跳出來跟著他附和。
王裹一笑,厚顏無恥道:“何況我聽說那秀郡主為人實在不太老實,陰謀陷害玄鐵營在先,事敗後又私自攛掇身懷六甲的貴妃出逃,而且不知與誰有染,老夫如果沒記錯,當年太醫院甚至傳出過秀郡主未婚先孕的謠言——這樣的人,實在不配我我朝郡主、貴族神女。”
再傻的人也聽出他這一席話中隱藏的意味了,眼看著王裹居然膽大包天地將暗刀子動到了雁王身上,方才附和的人一時全成了啞巴,不明所以地等著後續發展。
再看雁王,卻不知是病得難受還是怎樣,豆大的冷汗從額頭上往下滾,竟似乎有些站不住。
方欽眉頭倏地一皺,當場就意識到了問題:那王裹和蠻人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勾搭上了!
此時,方欽根本來不及對雁王幸災樂禍,他整個人已經不好了——內鬥是內鬥,自己人在朝中爭權奪勢非常正常,成王敗寇也好、不死不休也好,那都是內政,可是在這邊境未收、江山淪陷的時候,將外族扯進來算什麼?
倘若這事情敗露——不,根本不必敗露,哪怕是王裹這次的構陷雁王混淆皇家血脈成功了,事後回過味來,彆人會怎麼想?沒有人會認為方家無辜,他明麵上一直與王裹是一黨,而那泄密的待罪老太醫也一直被養在方家宅院中,他不可能撇得清關係!
方欽身上冒了一層冷汗,王裹不但利用他,甚至還要將他拖成個“裡通外國”的國賊!
他自認為才智手腕不比誰差,可是看看雁王,那年輕人身邊有可為股肱的江充,有仗義執言的徐令,有大半個靈樞院,有跟他並肩作戰過的北大營……乃至於安定侯、西南提督等一乾軍中重量人物都與他私交甚篤,而方欽自己呢?
身邊儘是呂常王裹之流,除了毒蛇就是小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有那麼一時半刻,方欽心裡泛起一片冰冷的疲憊,他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什麼叫做“氣數”。
氣數如潮,莫非真是非人力可抗嗎?
蠻族使節聽出王裹在渾水摸魚,輕蔑地笑了一下,他看見雁王的瞳孔顏色在加深,知道他撐不了多久就會徹底變成重瞳,到時候雁王會陷入幻覺中,他將聽不見外界的一點聲音,隻有特殊的密語和關鍵語句能入他的耳——那是他以血軀成就真正邪神的時刻。
蠻族使節伸出雙手,像是要去攙扶長庚:“怎麼,殿下不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