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這張臉有點麵熟。”顧昀拿著一根木棒,反複對著地麵上的“女人”打量了一會,下結論道。
加萊熒惑的狼王帳被玄鐵營的人翻了個底朝天,發現裡麵既沒有稀世寶珠,也沒有鐵網珊瑚,看起來氣派,內裡一片窮酸,可見他在熬乾貴族們的家底之前,連自己也沒放過,實在是個大公無私的瘋子。
令顧昀十分失望的是,他們到底也沒能找到傳說中的神女巫毒秘術。
想想也是,隻有梁人才喜歡將什麼事都寫在紙上,集結成冊,十八部落內保存著許多原始的習俗,一些需要記錄的事很可能刻在石頭上、龜甲上、毛皮上……或是乾脆口口相傳,他們一心想找的巫毒秘術說不定隻藏在加萊的腦子裡,被燒得灰飛煙滅了。
最後,隻有這麼一座詭異的人像在陳輕絮的堅持下帶回了北疆駐軍。
“剛才陳姑娘說這東西可能是個什麼?”顧昀順口問旁邊的親兵道,“什麼偶?”
“魂偶。”親兵回道,見顧昀百無禁忌地用木棒戳來戳去,又忍不住道,“大帥,我看這玩意陰毒得很,沒準有什麼不乾淨的,您還是躲遠一點吧?”
“魂偶”有真人大小,不過二三十斤重,洗乾淨以後,麵貌肌膚乍一看與真人殊無二致,仿佛睜開眼就能說話一樣。
據說這其實並不是一張完整的人皮,是取很多少男或少女最好的人皮拚接而成,用某種巫毒手段處理後,結成一整塊,包在木頭上,木頭事先削成完整的人形,這樣將人皮與木頭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能仿製出一個栩栩如生假人。
十八部落相信這種魂偶能招來客死異鄉之人的魂魄。
剛開始,這尊魂偶身上裹著一層塵灰,洗乾淨以後則完全就像個赤/身/裸/體的真人,沈易嫌此物太不成體統,特意讓人找了身衣服給它“穿上”。
顧昀盯著那魂偶閉合的眉眼看了看,隱約覺得有一點長庚小時候的樣子,他伸出手指捋著自己的下巴,努力將記憶往回倒,問道:“你說這招的是當年那位蠻妃的魂嗎?”
親兵信邪,有點不敢看,心驚膽戰道:“大帥,還是趕緊搬出去吧,這神神鬼鬼怪瘮得慌的……”
“沒事,”顧昀看了一眼魂偶的臉,隨口道,“我覺得她長得還挺好看的。”
親兵:“……”
這一段日子顧帥兼顧南北戰場,恐怕是累得有點失心瘋了。
正在這時候,原本不放心去看沈易的陳輕絮忽然闖了進來:“我想起來了!”
顧昀:“嗯?”
隻見陳輕絮不知從哪抽出一把刀來,半跪在地上,在顧昀和他那十分迷信的親兵雙雙注視下,一刀將那魂偶從胸口剖開了。
顧昀:“……”
他那親兵嚇得一哆嗦,背過臉去直念“阿彌陀佛”,顧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庖丁解牛似的陳姑娘,便伸手將木棒遞給他那噤若寒蟬的親兵,憐憫地說道:“拿去辟邪防身吧。”
陳輕絮沒理會周遭,聚精會神在刀尖,那人皮外麵看平平整整,甚至十分柔軟,劃開以後裡麵沒有血肉,乾乾淨淨地分開兩邊,質地像鞣製過的牛皮,陳輕絮力道把握得極好,剛好劃開人皮,卻沒有傷及下麵的木頭。
顧昀剛開始在一邊無所事事地圍觀,忽然,他眯了眯眼,挽起袖子蹲下來,毫不避諱地上了手,輕輕地挑開那掀開的皮,細細地觸摸木頭表麵。
親兵的臉都綠了,亂七八糟地告了聲罪,拎著大帥給他的辟邪棒跑到外麵看門去了。
顧昀摸了半晌,疑惑道:“怎麼,這木頭上還有字?”
陳輕絮已經將人皮從頭劃到了尾,她像剝生雞蛋殼一樣換了一把更小刀,仔細地將那張人皮一點一點地褪下來,直到露出整截的人形木頭,她才微微鬆了口氣,抽空回了顧昀的話:“有的,但是刻得又小又淺,非得觸感極其敏銳的人才能摸出來,普通人想看恐怕得借助工具——大帥能替我分辨一下上麵寫了什麼嗎?”
玄鐵營跟十八部落可謂是兩輩人的宿敵,玄鐵營中很多高級將領都認得常用蠻語,顧昀在那人形木頭的頸子上摸索了片刻,遲疑良久才回道:“都是很生僻的字,蒸煮……什麼……不認識,後麵是個數字……唔,好像還提到了什麼日光……”
顧昀一頭霧水地看向陳輕絮:“這魂偶上為什麼刻了張神神秘秘的菜譜?呃……陳姑娘,你怎麼了?”
顧昀從未在陳輕絮臉上看見過這麼激動的神色,她那冷冰冰的眼睛裡幾乎帶了一點淚花。
她像是從來沒見過木頭一樣,雙手將那人形的木頭抱起來,取出一條絲絹細心地擦去上麵的塵土,好像抱了個稀世珍寶。
“魂偶要能引來異鄉的魂靈回歸,需要溝通生死,通常做法是在木心裡藏一件那人的貼身之物,但既然用這種方法祭奠亡魂,死者通常人在千萬裡之外,多半是找不到其葬身之地的,所以貼身的東西不是每次都能拿到,我也是剛剛才想起來,這種情況下,施法者一般會用死者留下的遺言、或是能代表死者的銘言來代替。”
“當年蠻族姊妹從深宮中逃亡,途中姐姐身死異鄉,妹妹帶著她的孩子流落匪窩,貴妃臨死之前,留下了一樣非常重要的東西給胡格爾,後來從胡格爾手中輾轉而過,最後落到了狼王加萊手上……”
顧昀聽到這,一顆心毫無預兆地狂跳起來。
“正是神女秘術。”陳輕絮一口點出了他心中所想,“我……我本是想著有這種可能,誰知居然真是……”
所有人對“蠻族神女”的印象,都隻剩下了胡格爾那個女瘋子的形象,那位貴妃反而沒有什麼存在感。她死得太早了,從高高在上的草原“半神”淪落到九門緊閉的重重後宮中,她心裡是怨是恨還是人認命,至今都已經無從得知了。
而她對自己的孩子是什麼態度呢?
想必按著人之常情應該是憎恨的,連加萊看見長庚年幼時酷似神女姊妹的麵孔時,都忍不住心生殺意,何況當事人呢?
可是十八部落的巫毒之術那麼神鬼莫測,連陳家都一籌莫展著許多年,貴妃作為傳承者,要打掉一個尚未成型的胎兒大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她又為什麼將那個孩子留下來了呢?
她知道那個孩子最後被喪心病狂的胡格爾做成烏爾骨了嗎?
舊人死得差不多絕了,再也不會有人知道,當年蠻族神女決定留下那個孩子到底是出於一個母親的不舍,還是恰好得知胡格爾懷了另一個孩子,出於亡族滅種的憎恨,策劃了一個曠世邪神。
但無論如何,兜兜轉轉間,依然是神女的魂偶給長庚留下了一線生機。
這幾乎有點因果相生的玄妙之意。
陳輕絮不想討論什麼因果報應,她全心全意都在這截木頭上,不等顧昀反應過來,就風一樣地抱起木頭人跑了,連絲絹掉地上都沒顧上撿。顧昀呆愣許久,胸中一口氣後知後覺地呼出來,被無法言說的希望砸了一通胸口,站起來以後,他眼前幾乎一黑,好半天才緩過來,猶在耳鳴不止。
他難以抑製地伸手蹭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儘可能地想要板出一張正常而嚴肅的麵孔,眉頭下意識地皺在了一起,嘴角卻又不受控製地笑起來,那繃出來的嚴肅與難以抑製的喜色交織成了一個標準的“啼笑皆非”,顧昀自己都覺得自己此時的形象恐怕是有點瘋。
這時,隔壁沈將軍的親兵在帳外探頭探腦片刻,問道:“陳神醫終於走了嗎?”
“走了,”顧昀聽見自己的親兵回道,“怎麼,有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