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太始元年,群臣還沒有習慣皇上的私人習慣,因此溫泉彆院還是被打擾了幾次。
其中最煩的就是沈易。
正月初五,圓滿押送回戰爭賠款的沈易回京複命,估摸著那兩個人也該膩歪得差不多了,此時上門不至於太討人嫌,於是就回家拎了幾罐親爹自釀的酒,前往北郊拜會顧昀。
沈老爺子常年在家沒事喜歡瞎鼓搗,一次酒釀多了沒地方送,被家人彆出心裁地放到了望南樓寄賣,不料竟不知怎麼對了京城老百姓的口味,兩大車的私釀三天便賣了個底朝天,從此沈老爺的私釀紅極一時,一滴難求。老爺子聽說這事,果斷拿起了喬,再也不肯大批釀製了,每次固定出產三兩壇,隻送親朋好友,沒事還讓人在坊間小報上寫一寫他老人家製作私釀的小故事,專門讓人看得見喝不著,很是可惡。
最後連沈家那頗為古樸的小酒壇子都變成了京城裡的新鮮風尚,沈老爺的私釀也成了頗為拿得出手的重禮,便宜了沈易那窮酸貨拿出去做人情。
可惜,著名佳釀隻在顧昀手裡過了一下,就被陛下無情地沒收了,長庚溫柔且不由分說地將酒壇子拎走,對他說道:“我叫人拿去溫好再給你。”
顧昀神色莫名悲憤,弄得沈易莫名其妙,等長庚一走,他就用胳膊肘捅了捅顧昀:“一國之君把你照顧得這麼周到,你還擺什麼臉色?”
顧昀很是胃疼地瞥了他一眼,有氣無力地擺擺手:“你懂個屁。”
沈易本想反唇相譏,然而話到嘴邊,他又想起自己今日前來是有事相求,不便把顧某人得罪得太狠,隻好壓著脾氣低聲下氣道:“子熹,我有個事要請教你。”
顧昀沒精打采地哼唧道:“說。”
沈易咽了口口水,一本正經地問道:“我要是想跟陳姑娘提親,怎麼才能顯得不那麼唐突?”
顧昀聞言,將一側長眉高高挑起,詫異道:“唐突?有什麼唐突的?”
沈易:“……”
顧昀又奇道:“你不是連定情信物都給了?”
沈易耷拉個腦袋,慢吞吞地從懷裡摸了摸,在顧昀驚奇的注視下,磨磨蹭蹭地掏出了一塊細絹裹著的小布包,那玩意嚴嚴實實地裹了一層又一層,足足翻了三層,才露出了裡麵的內容——正是那支“傳說中的”小步搖。
“還沒給?”顧昀毫不留情地給出評價,“幸虧沒給,太難看了。”
沈易默默地捂住自己的心肝。
顧昀品評道:“挑半天挑這麼個老氣橫秋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拿來給令堂上供用的——再說陳姑娘明顯不會喜歡這些珠啊翠啊的累贅,我看你多餘買。”
前半句沈易還能勉強虛心接受,後半句就不對勁了,沈易立刻警覺道:“你怎麼知道人家不喜歡?”
顧昀煞有介事地衝他招招手,語重心長道:“一個女人,除非她真是窮得買不起,否則喜歡什麼她自己會置備——不然你覺得她難道會一天到晚揣在心裡惦記,特意期待誰專程買來送給她嗎?”
沈易:“……”
顧昀往後一仰,憐憫地看著他,搖頭歎道:“你想得也太多了。”
沈易一臉無措,看起來可憐巴巴的。
顧昀平常總以欺壓他為樂,此時目睹沈易這幅慫樣子,居然難得生出了一點同情心,默默地從旁邊的小托盤裡磕開一個溫泉煮的雞蛋遞給他。
回想起來,他們一起做掉了加萊之後就各奔東西了,陳輕絮回了陳家老宅,之後又趕到京城照顧長庚,沈易則一直留在北疆,後來又被顧昀調到江南,兩人各自天南海北,現在才算是緩過一口氣來,想來也沒機會說幾句話。
沈易這個沒用的東西,一起出生入死過的人都沒抓住機會多套套近乎,要不是陳姑娘天生自帶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氣場,現在哪還輪得到他在背後唧唧歪歪?
顧昀有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語重心長地指導道:“你自己在心裡念叨個百八十遍,人家也不會知道,沒用,成不成的先擱在一邊,你首先得讓人知道你是什麼意思吧?”
沈易痛苦道:“我見了她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
顧昀一針見血道:“以你那廢話連篇的本領,不知道說什麼隻有一個原因,就是目的性太強,你覺得自己對人家有企圖,又唯恐弄巧成拙,所以才瞻前顧後不敢說。”
沈易雖然一度對顧昀沒什麼節操的個人作風頗有微詞,此時卻不得不十分信服地連連點頭:“有理。”
“你這心態就很不對,”顧昀十分有經驗地說道,“要想遊刃有餘,首先自己不能跟自己露怯,你心裡要把她當成個普通人,不能把她當菩薩拜,跟彆人怎麼說話你就跟她怎麼說話——但是呢,陳姑娘常年和藥石打交道,性情太平和……也就是有點木,你還得讓她能感覺到你待她和待彆人是不一樣的,這個事很微妙,火候不到她反應不過來,用力過猛了就顯得你很猥瑣。”
長庚不知什麼回來了,將酒壇子換成了一個小酒瓶,他讓人將溫酒的小爐放在一邊退下,自己要笑不笑地在旁邊默默地聽顧昀講風月。那兩位正一個全神貫注地顯擺,另一個孜孜渴求地學習,愣是誰都沒察覺到皇上回來了。
沈易:“求大帥教我。”
顧昀一本正經道:“這事我教不了你,因為我一般沒這個煩惱,英俊瀟灑到我這種地步的,無論乾出什麼事來姑娘們都不會覺得我猥瑣。”
沈易:“……”
顧昀:“你這麼望眼欲穿地盯著我看也沒辦法,再說此事隻可意會不可言傳,靠三言兩語傳授教不會的。”
沈易拚命按捺住自己想毆打他的衝動,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你說點實在的,舉個例子——比如呢?”
顧昀思考了片刻:“比如你這把年紀的……”
沈易炸毛道:“我哪把年紀了!”
“嘖,比如你這種成熟男子——成熟,行了吧?”顧昀嫌棄地改口道,“就不應該像少年人一樣整天把情情愛愛的掛在嘴邊,否則彆人會覺得你靠不住。情話貴精不貴多,最恰當的情況是你同她說一百句正經話,中間夾帶一兩句有情的,這就很能打動人,還不顯得輕浮。”
他總算說了幾句像樣的人話,沈易忙連連點頭。
顧昀:“這種夾帶要有技巧,夾之前自己得先打一打腹稿,要不動聲色,不能夾得前言不搭後語,剛開始也最好不要說些太露骨的,得適可而止,你先確定人家不反感,再酌情得寸進尺。”
不遠處偷聽的皇帝陛下將雙臂抱在胸前,也跟著點了點頭,大概明白了顧昀以前拿來對付自己的套路。
顧昀:“但是話雖然不便露骨,其他地方你得做到位,比如你不能光顧著自己緊張,要多考慮她的感覺,時時刻刻照顧到,剛開始說什麼做什麼要按著她的步調和好惡來,這個得靠觀察,能用自己眼睛看到的,最好不要開口直接問她,這樣顯得你比較上心,還有……唔,眼神得對。”
沈易恨不能請來文房四寶,將安定侯的金科玉律逐條記下來,一個字都不敢漏,忙問道:“什麼樣的眼……”
他話沒問完,一抬頭正對上了顧昀的目光。
倘若顧昀平時看他的眼神是“快滾蛋你擋我的光了”,那他這一刻的眼神就是“你是我的光”。
顧昀的目光非常微妙地介於“專注”和“遊離”之間,眼角微微彎,好像是帶著一點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笑意,眼眶裡似乎隻裝的下一個眼前人,同時又似乎正不由自主地心猿意馬,眼睫微微有點閃爍,忽然被人逮住,他眼皮一垂,非常自然地做出一點“不自然”的笑容,伸手在自己鼻子下麵輕輕地蹭了一下。
沈易:“……”
他手一哆嗦,險些把沒吃完的半個雞蛋掉地上。
長庚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大步走過來,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顧昀立刻將架在一邊小桌上的腿放下來,飛快地收出一張正人君子似的臉,沈易莫名有點尷尬,忙站起來:“皇上。”
長庚硬是將自己一張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掰成了“溫文爾雅”的模樣,擺手道:“私下場合,不必多禮,沈卿坐。”
沈卿隱約感覺自己可能該告辭滾蛋了。
長庚微笑道:“我方才不小心聽見了兩句,怎麼,是為陳姑娘來的嗎?”
沈易頓時更尷尬了。
“我倒是聽說陳姑娘自從北疆一戰之後就對沈將軍英姿十分仰慕,”長庚慢條斯理地將小酒瓶放在爐子上溫著,同時眼皮也不抬地拍掉了顧昀伸向酒瓶的手,對滿臉通紅的沈易說道,“倘若兩情相悅,大可以不必有那麼多試探——我上回從宮裡翻出幾本醫藥典籍的孤本,正打算派人給陳姑娘送去,沈卿願意代個勞嗎?”
沈易差點給皇上跪下,隻覺得長庚這兩句話比顧昀那一篇長篇大論都有價值。
一炷香的時間之後,長庚滿意地目送著沈易腳步輕飄飄地離開了——他才是最巴不得沈易趕緊娶媳婦的,省得此人沒事老在顧昀身邊晃,從當年雁回小鎮開始一直到現在,這倆人老形影不離,顧昀遇到難事哪怕不告訴自己,都肯定會通知沈易……雖然每次都是事出有因,但長庚完全不介意是不可能的。
打發了這一個,長庚這才轉向另一個。
顧昀忙調度了一個深情的眼神給他。
長庚不為所動,慢悠悠地秋後算賬道:“眼神也能提前打好腹稿,子熹,果然是千錘百煉,身經百戰。”
顧昀眨眨眼,伸了個懶腰站起來,踱到長庚麵前,順手將狐裘解開一條縫隙將長庚裹進來,壓低聲音在他耳邊笑道:“吃醋早說啊陛下。”
長庚:“……”
他被顧昀懶洋洋的一聲低語說得耳根都麻了,才知道此人不愧精通三十六計,教給沈易的那點敢情都是皮毛。
顧昀嗅了嗅他的鬢角,讚道:“酸香撲鼻——陛下,咱倆打個商量,你剛喝了一缸醋,給我喝一口酒好不好?”
長庚給氣笑了:“做夢,你聞味吧。”
顧昀“嘖”了一聲:“昨天還讓我舔了一筷子呢,怎麼今天變成純聞味了?都怪沈易這禍害,大過節的非得跑來礙眼……”
長庚從一邊抽出一根筷子,在溫好的小酒盅裡沾了一下:“拿去嘗,彆討價還價了。”
顧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