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星火摸到高老大家裡時, 就見這家兩米多高的石頭牆裡邊,五間磚瓦大房燈火明晃晃,窗戶紙上映出人影幢幢。
堂屋門緊閉, 傳出來的聲音嗡悶不真切, 倒是有小一畝地的後院裡不知什麼在哭,嗚嗚哀哀,和著幽咽的北風分外嚇人。
林星火側耳聽了一陣,屋裡足有十個男人, 有的在炕上大吃大喝, 有的翻箱倒櫃的找東西,有兩個在灶台邊圍著個十來歲的女孩汙言穢語的戲弄, 還有個耳熟的聲音洋洋得意的嗬斥:“快點再炒兩個熱菜!你爹不是說他大閨女最能乾,將來要嫁給省城當乾部的人家?咋能乾了, 連個硬菜都弄不好。”
“我可告訴你,再在這跟老子淌眼抹淚的糊弄事兒,老子就把你那兩個兄弟也樹院裡去!看見你們娘兒們那喪氣樣,老子就來氣。你爹趕著咱們淌血受罪,合著油水都貼到你們身上了!養的一個個白胖白胖的,兄弟們連個媳婦都沒有……”
臟胡子邊喝酒邊指著外屋灶上的閨女罵罵咧咧,他那隻黑貂跟前也放著一碟子油汪汪的肉。
林星火悄無聲息的翻到後院,就明白什麼叫‘樹院裡’, 院裡銀杏樹下綁著兩個身形矮胖的人,看身上落了半指厚的雪, 林星火心裡有點不妙, 靠近一聽果然沒了呼吸。
這是兩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身上隻穿著內裡的薄襖子,女的臉上的淚凍成了冰, 男的卻是滿臉猙獰,臨死前還在怒吼什麼。林星火沒再看,循著嗚咽的聲音找,在菜壇子北邊發現了地窖入口——一個豐腴的中年女人摟著兩個年幼的男娃在嗚嗚哭,地窖裡翻東西的一個人不耐煩的給她一腳:“哭個鳥!”
“光豬肉就有整兩扇,吃的光白麵的饅頭,街道飯店的冬儲菜都沒這兒多!”瘦猴似的小年輕惡狠狠地往男娃心窩子踹:“老子就說乾了那麼多趟活,怎麼油水就那點!高老大真不是個東西,每回都哭窮,說查的緊多虧他有門路才能換到點錢和票證……我呸!”
女人撲上去擋住男娃,抱住瘦猴的腿:“大兄弟,當家的在外頭做了啥我們娘兒們是真不知道!他造了孽也賠了命,家裡頭隻剩下孤兒寡母,求你們放過我們吧!”
“那老頭子剛不還指著老子的鼻子罵?腰板挺硬麼,”瘦猴拉扯被他娘擋在身後那個年紀大點的男娃:“叼爺生了個狗熊孫子,彆不是高老大的種吧?”
瘦猴的目光在女人身上來回打量,女人瑟縮了下,哀求:“大兄弟,隻要你幫我們求求情,我叫我公爹把車站的工作給你成不?”
接車站的班,他還真稀罕,隻不過這種‘凍冰棍’的力氣活他也算乾過不少了,知道外頭那老頭子八成凍上了:“晚啦!你爹呀找他好大兒團圓去啦!嫂子,咱還有彆的能換……”
林星火聽不下去,從石頭牆上掰下塊小石頭彈了出去,石頭飛過帶起的風卷滅了油燈,在地窖石頭頂上砸出個淺坑後正中瘦猴的眉心,隨即反彈到女人額頭。兩個人來不及吭一聲,一頭栽倒。
沒大人的安撫,小孩尖利的哭聲瞬間大響,刺的人耳膜生疼。林星火摸出個舊社會火折子似的木筒,搖晃出一點火星,往小孩鼻子前一送,兩個男娃登時暈了過去。把小孩提到他們親娘懷裡,扯下草簾子蓋在她們身上。
兔猻哼道:“你倒是好心!”
林星火搖搖頭,她跟兔猻不同,和平安定的時代烙印已經刻在她骨子裡了,就算知道這是那個陰狠賊頭的妻小,她也不願意讓人凍死在自己手裡。
彈石頭的力道正正好,林星火朝著鼻梁給了瘦猴兩拳,直接揍醒了他:“我問你答!猶豫一下我紮你一下!敢喊一聲紮兩下!你們團夥有多少人?他們都在那兒?”
瘦猴鼻梁劇痛,疼的他眼還沒睜開淚就嘩嘩流,模模糊糊的瘦猴就見扯著自己脖領子的就是那天把他卡在車窗子上的女煞星,剛把女煞星說得話在腦子裡轉了一圈,胳膊上就一涼。
再愣神,左胳膊上又是一下。
林星火直接把獠牙匕首架在瘦猴脖子上,“確定不說?”
瘦猴眼淚鼻涕糊了滿臉,張嘴嚎道:“姑奶奶——”
令人絕望的“噗噗”聲又響了,要不是傷口跟撒鹽似的疼,瘦猴都想瞅瞅女煞星手裡拿的什麼刀了,紮人比紮豆腐還輕巧。
“我說,我說!”瘦猴哆哆嗦嗦,能說多快就多快,咬到舌頭的疼不足身上的百分之一。
知道這個賊夥都來了,林星火鬆了口氣。
把微抖的右手背在身後,林星火逼問瘦猴:“還有什麼沒說的?要是我後頭知道了——”衝瘦猴大.腿上比劃了比劃獠牙。
瘦猴驚恐的看看下.身,嗚咽的嗓子都破音了,絞儘腦汁戴罪立功:“胡子說雪停了就叫他的貂帶路,找著你,把你們全家和鄰居都、都劃拉了引野獸下山!還要牽連整個村!他說養出你這樣好管閒事的,村子活該!姑奶——嗷!”
林星火沒忍住怒火,左手一用力,獠牙匕首直接穿透了瘦猴的大.腿。
給了瘦猴後頸一下,單手把他拖到外麵些,多少給暈著的母子擋點風。
兔猻用尾巴掃掃林星火的麵頰,舔舔爪墊,伸出尖利的爪尖兒:“十二個,咱倆各半?”
上次沒提防賊頭突然開槍,在它眼前傷了人類和狐崽,兔猻大爺憋了好久的悶氣。若不是救狐要緊,兔猻當時就能劃開那些人的喉嚨。
“我來,你替我壓陣。”林星火深吸一口氣。
前頭堂屋的人聽到瘦猴嚎的那一聲,有個忍不住了:“啥樣啊都下的去嘴,猴子這個不講究,我得去看看!”
賴在灶台前不走的一個道:“你小子挑!挑還巴巴的湊過去?”
臟胡子渾不在意:“彆折騰沒了就行。”一會還得審審那老娘們,省的漏下高老大藏在彆地的寶貝。
“嗐,不行就豁開了引狼來。這小溝子也就這點人家,那怕啥?”
臟胡子一拍炕桌:“豬腦子!小盒子溝再小,那是跟林場挨著的富村!隻死一戶他們村自己會想法子遮掩,死多了林場那邊就得插手了!”壓根不像那種犄角旮旯的村屯,開春雪化後才能傳出消息去。
臟胡子從前放了狠話,但心裡也琢磨著要是那個硬茬子住的地方也不好收拾,那他隻能一不做二不休,放把火將痕跡給燒沒了。平時他是不願意放火的,主要是附近山多林密,大火燒起來難把控。
臟胡子料定林星火不是林場的人,不然不會上不去火車。他從小就在林場到省城這條線上晃悠,這趟省城老金家遺留的舊火車最鬆快,在林場有關係的人,買不著票也能硬塞上車。也正因為他地頭熟,才能摸到高老大的底兒,高老大把明麵上的家安在省城下屬的縣城裡,和他一班的工友都隻管那邊養著的女人孩子叫嫂子大侄女,誰能知道高老大的爹娘兒女都藏在大夥眼皮子底下的小盒子溝呢?
“你爹還弄了兩個名兒,做個賊偷搞得跟特務臥底似的。”臟胡子衝高老大的大女兒冷笑:“閨女,知道你爹藏東西的地兒就早說,彆叫你娘你兄弟受罪。”
這女孩抖了半天,啞著嗓子說:“還有些藏在村頭塌了半邊的地窖裡……”
話沒說完就挨了臟胡子一巴掌:“當老子傻?旁邊就是大隊書記的家!咋,想驚動你高家的叔爺救命啊?”
指指外頭,臟胡子嗤笑:“風小啦,你當彆家真一點動靜都聽不到?閨女,誰不知道你們小盒子溝最沒個人味。你信不?明兒天亮了你們村兩邊還得為你家地窖的東西先打一架嘞,就為了這處好磚瓦房,也不興給你們做主的。”人死絕了才好哩。
臟胡子就沒打算放過這一家人。高老大精的跟鬼似的,要不是趁他受傷,還真拉不下他。
“誒,地窖那邊咋沒聲了?”新入夥膽子還沒煉大的麻子說。
誌得意滿的臟胡子放下酒盅,掃了眼才發現屋裡就剩下五個兄弟了,立刻警惕起來。把高老大傳下來的土槍摸出來,臟胡子湊到門縫看看,低聲道:“有古怪!把這丫頭推出去試試!”
說著就指麻子:“你還沒見過血,沾了血才算入夥,你去!”
麻子打開後門,哆哆嗦嗦用高老大的閨女擋住自己,小聲喊:“猴子哥?仨兒哥?”
直到走到地窖口,麻子看見裡頭橫七豎八躺著一地人,嚇得襠下立馬潮了一片:“誰!”
還沒尿完,就被林星火捏實的冰團子砸的翻了白眼。
後麵齊齊衝出來的臟胡子臉頰哆嗦一下,一閃而過的影子清清楚楚讓他看在眼裡,那腳好像沒著地:“鬼!”
另三個也嚎的跟狼似的,塊頭最大的舌頭都咬破了:“羅鍋鬼!”
羅鍋個頭,那是她的背簍!林星火躥上牆頭,沒理前頭拿刀的,直接對著臟胡子甩出匕首去,彎月似的獠牙在空中旋了一圈,又回到林星火手裡。
“咣當”一聲,臟胡子手腕上滋出老高的血,沉重的鐵家夥落地。
剩下的三個背靠著背,拿著刀亂揮。
這種身手的人比鬼還可怕。
臟胡子一麵哀嚎一麵嗚嚕嚕的呼喚他的黑貂。
不給敵人反擊的時機,林星火沒有厚此薄彼,照樣送了剩下人一雙半圓“手環”。
挨個敲暈,林星火轉頭看見兔猻叼著隻長條黑貂,邁著雄赳赳氣昂昂的步子從屋裡走出來。
兔猻丟下暈死的貂,一個飛跳蹬在臟胡子臉上,兩爪舞的殘影都飛起了。
“嘶——”林星火看到臟胡子臉上的胡子都被撓掉了,沒忍住吸了口氣,猻大爺跟她打架時都是爪下留了情的。
兔猻丟過來個高傲眼神:“還問不?”
林星火想了想:“問。”
臟胡子被捶醒的時候眼睛腫到睜不開,他也是個狠茬,硬是咬了一口自己的舌頭尖,呸口血沫,極力去看栽到誰手裡了。
卻隻看到跟前院裡豎著十二根木頭,他的兄弟都背對著他綁在樁子上,不知死活。
臟胡子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也被釘在木頭上,和兄弟們齊齊對著銀杏樹下凍死的老兩口。
“嚶嚶——”林星火借屋裡暖和喂狐狸崽兒們吃了些自帶的肉乾,把它們放出來活動一下。
臟胡子咽了口口水,他現在才真害怕了:這些木頭是高老大爹娘攢的壽材,先前都碼在前院,根根大.腿粗的木頭直直矗在凍硬了的雪地上,詭異的對著高老頭瞪圓的眼珠子。還有那飄乎乎的不是人的笑聲……
林星火剛到他背後,臟胡子就狠命一咬舌頭,噴出口血:“老子死了也變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