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濁江上, 楚腰樓中絲竹曼舞。
李不咎盯著白芙蓉的嘴唇, 回憶著她方才吐出來的酒名。
醉長安,長安。
他總是不能理解這個雌性人類。
她似乎不懂得唐王朝在這世上之人心中究竟是何地位, 從而毫無避諱;
她也好像不明白黑森林為何是三界的忌諱。
她不懂, 不懂死水之中的活泉究竟多麼引人注目。
二百多年前, 大一統王朝從內部崩裂,天地間的氣運為內鬥傾軋而稀薄離散, 李不咎做出了他誕生至今最大的錯事, 他最信賴的人類欺騙了他的忠誠, 惑他背國叛亂,令他萬劫不複。
哪怕彼時唐王朝早已內外風雨交加, 那也依舊是李不咎心中的桃花源理想國。
狼煙起,四方應。
唐皇麾下最早的妖將叛亂就是從豫州黑森林而起——這塊兒二百年前修真界無窮地界的最中央之地。
叛亂當夜火光衝天, 妖神將畢方燒毀了豫州黑森林駐地所有的建築工事,方圓上千公裡的大黑森林一夜之間化作烏有。
黑森林駐地逃出來的人修朝神都長安發出求救令, 得來的卻是鎮壓和瞞報,背後比夜色追逐更緊迫的是畢方。
原本的人修忠心者, 要麼和妖修共赴黃泉, 要麼目睹唐王朝從內向外快速垮塌,從此墮入魔修。
自此,黑森林再無正統仙修,而叛亂妖修則以黑森林雁蕩山係為界劃地——
從此北方無垠的草原高山、肥沃土地成為妖界, 王朝分裂已成定局。
說不清道不明的是, 從叛亂發生開始, 黑森林原本充沛細膩的天地靈氣在數年間變得野蠻駁雜,吸收此地靈氣的人修,輕則修為進益緩慢,重則損傷筋脈禍其根本;
黑森林再不是過往那個人人傾慕向往的修煉寶地。
世人都道,黑森林這地方邪性,禍主背德,被妖怪占領過後就肮臟不堪,專出背叛者,活該破敗蕭條。
醉長安這名字當然好,無論是二百年前的李不咎,還是眼下的李不咎,他都不會違心說這名字起的流俗。
但是,醉倒長安的名酒,怎麼能從黑森林出來呢?
李不咎心中有傷痕,深刻難解,他過不去。
今世今時,黑森林地界上的草木均為二次生長,或是李不咎等居於此地的大妖從三界引渡而來的靈草靈木,品種倒是好的很,卻怎麼也沒養回原本細膩的天地靈氣。
……說起來,倒是便宜了白芙蓉這摳門貨。
絲竹聲響在耳邊,白芙蓉仔細辨認李不咎的神色,玉麵公子表情冰冷,臉頰肌肉有些顫抖,片刻後吐氣:
“你還真是敢起名字。”
“也不怕被黑森林裡那些野修笑話死。”
話一說完,李不咎整理好了神色,折扇一打,蓋住了半張臉,單看露出來的眼睛,當真是冷漠刻骨,凍如寒冰。
白芙蓉瞧著他,心中一突,不曉得自己又踩到了什麼雷。
收起穿雲劍,白福貴瞅瞅對峙的兩位大家長,心裡頭倒是有點明白李不咎的心結。
這位死亡大妖威名甚廣,除了夷了白姓幾乎全族,白福貴還知道點彆的。
他覺得李不咎有些求全責備了。
每雙眼睛看到的事情都不一樣,白福貴所代表的人修,寄居在黑森林,如無根浮萍,哪來李不咎那麼深刻的愛恨?
但這恰恰最說明問題。
二百年時間,白雲蒼狗,枯河成田。
再粗的石頭棒子也能磨成針了。
世人多平庸,長生過二百歲的修真者也不是路邊野花隨處見。
所以,白.無門無派.野修.福貴舉手支援白芙蓉道:
“不會的不會的,野修不會笑話的。”
白芙蓉欣慰點頭,“瞧,有人現身說法呢。”
李不咎難得沒翻臉,反倒耐著性子,低聲說:
“醉長安不是給彆人的。”是給孔慈的。
“孔家可是綿延幾千年的世家大族。”唐王朝的事兒,人家門清。
白芙蓉大致猜到了點門道,回懟李不咎毫不客氣:
“你也知道孔家是千年大族啊。”
“我明白不咎你是揪心長安這個名字……人家孔家看的多了,會在乎你這麼點事兒?”
“不咎,李不咎,你不能代表黑森林。”
抱殘守缺沒出路的。白芙蓉潛台詞道。
氣氛瞬間凝滯。
李不咎神情僵硬,眼珠發紅戾氣刹那間從他周身逸散而出,嘯聚妖力成風,陰三嶠適時從白芙蓉口袋裡爬出來,擋住了衝擊。
白芙蓉再次欣慰拍拍龜蛇的腦袋,一回頭,平地起風吹飛了一片頭發,細看早已不見李不咎身影。
白芙蓉:“……”壞了,真生氣了。
陳玄商細聲歎氣,扇扇小雞翅膀:“不咎肯定生氣了。”
“小掌櫃,你要不去給不咎道歉吧。”
“他本意是為你好的。”
白芙蓉笑了一聲:“我知道李不咎是因為怕我這酒名觸了黴頭。”
“但是,我一沒說這醉長安要鋪開銷售。”不鋪開隻做特供的話,輿論的鍋就會甩給孔家去背。
“二沒道要強加什麼寓意在酒上,是他曲解太過。”
說著,白芙蓉聳肩,打打扇子:“我隻是單純覺得長安這名字好聽而已。”
“商業噱頭都是如此,不要臉不要德,隻要能吸引眼球搶奪人們的注意力。”
“怎樣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