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雖為準提善屍,但所修卻並非佛法,而是完整保留了準提當年在鴻鈞處所修道法。
因此這般開門收徒,教導的也是玄門道法。
將“靈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菩提仙師坐”這樣的名頭播撒出去,菩提又收了幾個凡人孩童當做門下弟子。
不過他倒是並不關注這些弟子的悟性根骨如何,隻坐等那靈明石猴上門拜師。
靈明石猴是天定要與佛教結下因果的。
如今道佛相爭,但玄門傳承已久,根深蒂固,佛教到底根基尚淺,弟子又多為玄門弟子改投,真正根骨極佳者並無。
簡而言之,就是沒有一個能鎮場子的。
這靈猴與玄門毫無緣分,根骨乃是補天遺留五彩石,自帶補天功德——這樣的出身,與當年帶有盤古遺澤的三清如何相似。
所以靈明石猴的存在對佛門至關重要。
但準提與接引卻是看出此猴性格尖銳,野性難馴,若不加以約束必定會闖下大禍。
所以最開始時,讓靈猴拜師入佛門顯然弊大於利。
不如結個善緣,待到此猴修成正果,氣運加身之後再引其自投西方,那才是腥臊都讓其他人沾了,獨留了好處給佛門。
這日,菩提給弟子講道過後回到裡間,正準備用神識探尋一番那靈猴走到了何處,便在裡間內看到了十分熟悉的兩張麵孔。
熟悉,但絕對不想看見的兩張麵孔。
在菩提下意識後退的瞬間,一聲琵琶弦動的聲音掠過,整個洞府裡間被結界籠罩,外不得入,內不得出。
商音坐在桌邊,抬手拂去以水痕凝出的琵琶琴弦,笑吟吟地問:“故人相見而已,仙師為何如此驚慌?”
鴻鈞站在窗邊,看都沒看菩提一眼。
菩提這處洞府選的很有仙山洞府的玄妙,雖名為山洞,實際內有乾坤,此時站在裡間住處窗邊向外看,能看到一片繁星點綴的夜幕低垂而下,與地相接。
菩提的背部緊貼著房門,喉結滾動。
西方一聖叛玄門自立佛教這種事,說大了是天道授意,大勢所趨,不得已而為之,但說小了,其實無非他兄弟一人為欲|望驅使,不願西方一直低人一頭。
但他們是實打實地叛出了師門。
對洪荒生靈而言,道祖鴻鈞絕對是最為特殊的存在,甚至,聖人尤其。
當年傳道生靈三千,蓮台高坐的道祖鴻鈞,在那個生靈多愚昧,聖人不知道法的時代,站得太高,代表著絕對的權威與正確。
尤其在聖人總算摸到一點道祖鴻鈞為何走得比所有生靈都快後,有魔祖羅睺的前車之鑒,聖人們多少帶了些唏噓。
當他們以為鴻鈞將來定會身化天道,不複存在,感歎即使身為道祖也仍舊無奈何後,鴻鈞卻能在與天道對峙翻臉後,全身而退。
這無疑讓本來已經淡去的道祖威壓,又更甚了一重。
也讓菩提這個叛出玄門
的弟子更難麵對鴻鈞這個曾經的師尊。
良久的沉默多少顯得有些難看,菩提的手在身側暗自收緊,抬手斂袖對麵前一人見禮,恭聲詢問:“菩提見過一位尊者,不知尊者此番前來,可有要事吩咐?”
尊者?
商音的手指在桌麵輕點幾下,眼神玩味:“倒是沒什麼要緊事,不過是遊玩累了,尋了一處地方歇歇腳罷了。”
這話商音說的沒多少誠意,菩提也沒有要信的意思。
先不提天下之大哪裡都能歇腳,鴻鈞從前便同他們兄弟並不親近,之前他們更是在封神量劫中得罪過商音,怎麼想,這歇腳都不可能歇來他的洞府。
——還是在靈明石猴將至的節骨眼。
菩提腦中急轉,心下一沉。
他是準提斬的善屍,修為隻是準聖巔峰,但不論他修為如何,都不可能同麵前這兩位硬碰硬,反正那靈猴尚在海上,為今之計,不如……
菩提麵上神色幾變,正要開口,就聽商音幽幽出聲:“說起來,過來時,我們恰好偶遇了一隻剛上岸的小靈猴,長相倒是頗為可愛,聽那靈猴在同人打聽求仙問道之地,說不準會來這靈台方寸山?”
對上商音的眼睛,菩提哪裡還能不明白,此番麵前一位就是為那靈明石猴而來!
菩提不明白,鴻鈞既已從此方天地脫離,商音如今更是連聖人都難摸底細,為什麼還要來插手洪荒量劫?
他們兄弟一人,等這一次機會已經太久太久了。
難道鴻鈞就連這最後一絲機會也要掐斷嗎?
憑什麼?
憑什麼三清就能被生靈敬仰,女媧就能被人族香火供奉,同為聖人,同為鴻鈞弟子,他們兄弟便要處處低人一等?!
恍惚間,菩提耳邊閃過一道若有似無的撥弦聲,那聲音極輕極快,轉瞬即逝,卻讓菩提回想起曾經在洪荒時處處狼狽處處鑽研的日子。
這天地氣運本就該有聚有散,有起有落!
難道隻有三清才配高坐雲端,隻有女媧才配被生靈銘記?
渡世,救靈,他們兄弟一人不是不能做,可他們如何做?
他們背負著貧瘠一片的西方,如何同生來就站在山巔的三清去比?如何去同修行之道恰合兩次大劫關鍵的女媧去比?
這不公平——這不公平!
“三位師兄不愧是道祖親傳弟子,果然……從一開始就是不同啊。”
菩提忽然抬頭,定定注視著窗前束手而立的鴻鈞,眼神帶著灼灼的執念與不甘。
鴻鈞從始至終沒說一句話,此時察覺菩提在看他,緩緩側首,眼中卻沒有半分意外,嗓音冷漠而平淡:“你們對吾有怨?”
商音身體往後靠了靠,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偶爾倒一杯酒嘗一嘗,手指輕點在桌麵上,一下,又一下。
菩提沉默片刻,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勇氣,也或許他本來便不如接引那般沉穩,他忽然就想問一問鴻鈞,問個清楚。
“當年我們聽聞道祖之音,言將於三十三重天外講道,不論修為,不問根骨,不問緣法,皆可前去。”
我們出世之時恰逢凶獸量劫,魔祖羅睺於須彌山布陣,引得西方貧瘠,靈脈枯竭,靈寶不生。我兄弟一人修為也遲遲無所進。㈥[(”
“洪荒東南向來自成一派,很是排外,我兄弟多次想要與道友交流道法,卻屢遭拒絕。聽見您講道的消息,我們從未如此興奮。”
時至今日,菩提驀然回想,或許是因為他本就是準提斬下的,所有的道門執念,才會覺得當年那份忐忑又興奮的心情竟被記得如此深刻,恍若隔日。
“一路行去,無人理會我兄弟一人,也無人看得起我們。”
“但沒關係,隻要能到三十三重天外,隻要能得見紫霄宮道祖,我們的困窘,西方的艱難,一定都會有所好轉。”
菩提似是笑了一聲,或許在嘲諷當時他們的天真,也或許是想起那時的蒲團之爭。
“三清兄弟三人從來沆瀣一氣,又是盤古元神所化,他們的蒲團我們爭不起,但好在元始性格偏激,看不起鯤鵬那般妖修,出言嗬斥,紅雲又向來心軟,這才有了我們的機會。”
“但我們一直不明白,三清有盤古遺澤,您收他們為親傳弟子,傳您衣缽,理所應當;但同樣是所修之道不同,您卻收了女媧為普通弟子,而我兄弟一人明明爭到了蒲團,卻同帝俊太一之流一般都隻為記名弟子!”
也正因如此,他們明明和三清女媧同坐蒲團,他們的境遇卻在鴻鈞收徒之後沒有得到任何的改變!
菩提說話間越發激動,甚至朝著鴻鈞上前一步,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就好像積壓了千萬年的憤懣一朝爆發。
“敢問尊者,如若坐在那兩個蒲團上的是東方修者,可還會受到這樣的冷遇?!”
“不會。”麵對菩提的激動,鴻鈞卻沒有半分動容,麵容冷淡,“西方之道,從來與吾不同。”
早在接引準提踏入三十三重天時,鴻鈞便算出此西方一子將來會離開道門,自立門戶,又如何會給他們內門弟子的身份?
菩提要答案,鴻鈞便給他。
他的性情從來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