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聞很早就已經認識了陳落鬆,早在很小時候。
他父親在陳家工作,是當時的陳總的住家司機。他是單親家庭,唯一的爺爺躺在醫院,除了父親就沒有任何人撫養,所以被一起帶去了陳家老宅。
在那個氣派的宅子裡,他第一次看到了這戶人家的獨子,被叫做小少爺的人。
是一個精致得像是電視裡的人一樣的人。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樣,對方並不盛氣淩人,很好相處,也不像外表一樣精致脆弱,相反,那是個什麼都敢做的人,隻要想,什麼事都會去嘗試。
在院子池塘裡洗練字用的毛筆,用院子裡的花給養的馬的尾巴染色,在廚房製作有色有香的生化武器。
什麼都會帶著他一起去嘗試,再一起挨罵。
陳總陳夫人和管家司機間的雇傭關係並不明顯,平時相處起來更像朋友,這種態度潛移默化,他和這個什麼都敢做的小少爺也理所當然地成了朋友。
隻是這段朋友關係並不長久。他不是本地人,上學成了問題,他父親打算帶他回到之前的城市,在那邊重新找份工作,也讓他在那邊上學。
好在他最後還是留下來了。陳總夫婦已經習慣了現在的司機,沒有想要重新找人的打算,於是讓他去了陳落鬆也會去的私立學校。
這種學校麵對的階級不同,他原本不應該屬於這裡,但又確確實實成了裡麵的一員。
在這種階級差距格外明顯的學校,他卻沒有感到任何不適,周圍同學甚至算得上友善。
天生的人群中心無論到哪都是人群焦點。直到進了同一個學校,他這才意識到他的這個朋友有多受歡迎。
中午午飯時間,他經常看到陳落鬆被人叫出教室,沒多會兒又回來,回來後年級上就有小道消息傳出,又有人被很果斷地拒絕了。
陳落鬆強勢,也護短,太多人都想成為對對方來說特殊的那個人。試圖接近對方的人很多,但最終一直留在對方身邊的隻有他。
和那些前仆後繼上趕著被拒絕的人一樣,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發現他也動了不該動的心思。
可能是在對方冷淡拒絕彆人後轉頭卻對他笑的瞬間,也可能是更久之前。
這個人外向,開朗,能夠和所有人都處得很好,但又有意識地和其他人保持著距離,唯一不設防的隻有從小一起長大的他。不敢越過朋友這條界限,他想著,暫時就這麼當“最好的朋友”也可以。
但有些事永遠不會如人所願。
時間往後推半年,一直在醫院的爺爺病危,父親辭了工作,帶著他在第一時間回到了原本的城市。
相距一千多公裡,這下連朋友也當不成了。
那一年,他失去了一個親人,也失去了一個朋友。
再次從重新找了份工作的父親嘴裡聽到對方名字的時候,是在一個豔陽天。
父親說,陳總夫婦出車禍去世了,隻留下了年紀尚輕的獨子。認識這麼多年,父親
說至少得去參加葬禮,見最後一麵。
從南到北,豔陽天變成陰雨天。
重新回到待了太多年的宅子,這裡看著沒有什麼變化,但卻完全陌生了。原本安靜的庭院有撐著傘的人不斷經過,各種聲音充斥耳膜。
在正門門口,他看到了已經太久沒見的人。
身邊有管家撐著黑傘,對方在本該穿著校服在學校上課的時候穿著身黑白西裝,打著領帶,笑著在和賓客說話。
他在路上想過對方會有多難過,設想過太多種情況,但唯獨沒想到對方會笑。
——這是很完美的笑。
不太熱烈,也不會少了真誠,是個能夠遮蓋所有情緒的假笑。沒有悲傷,沒有怯懦,和年長的人對話也不落下風,不顯半分情緒。眉眼尚且帶著青年人的稚氣的人晃眼一看,竟然已經像一個合格的繼承人。
或者說是準掌權人。
前麵的人走過,他跟著父親上前。
站在傘下的人看到了他。隔著不斷經過的人影,他看到對方臉上的笑淡了,淺色瞳孔終於有了淺淡的情緒。
至少在這一瞬間,有的人並不像看上去那麼堅強。
沒有由來的,他意識到自己應該去抱一下對方,哪怕是一觸即分也好。
但是他沒有上前。父親低頭和對方說節哀,他腦子混亂,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跟著站在原地,隔著一段距離一低頭,說了聲“請節哀”。
他一輩子也忘不了再抬起頭時看到的對方臉上的怔愣和對方身邊的管家因為不忍心再看而閉上的眼。
愣住也就是瞬間,對麵的人之後就笑了。
和之前一般無二的,真誠又虛假的笑。看到這個笑的瞬間,他就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麼。
有什麼事無可轉圜地發生了,也沒有任何追悔莫及的可能。
穿著得體西裝的人笑著對他和父親說:“千裡迢迢來到這裡,一路上辛苦了。我代先父先母道聲感謝。”
人的成長也就一瞬間,一段關係的悄然結束也是瞬間。
他意識到,從這一刻起,他再也不是對方那個劃為自己人的朋友,而是一個前來吊唁的客人。
這個因為一時的猶豫而沒有跨過的距離成了一輩子也填不滿的天塹。
當天前來的人很多,去墓園的車隊也是一長串,一條馬路上全是浩浩車隊。陳落鬆考慮到了他和父親沒有開車來,特意安排了一輛車接送。
下葬的時候,連一直撐著傘的管家也退下,身形單薄的人獨自站在墓前,西裝褲腿被不斷落下又彈起的雨水打濕。
龐雜的雨聲中,站在墓前的人緩慢彎腰。
再次站直身體的時候,情緒外露,做事可以不管不顧的小少爺消失了,留下的隻有肩負著巨大責任的繼承人。
從葬禮之後的幾年間,他再也沒有和陳落鬆聯係過。隻從父親嘴裡聽過,說是陳家的公司這幾年有大動蕩,動蕩之後依舊蒸蒸日上,前途一片向好。
再後來,他自己開了公司,正式紮根在科研領域。公司一天天發展,一步步往上,越往上,他就能知道越多近乎已經站在頂點的人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