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淮給溫禾安帶了酒樓的糕點,酥香軟嫩,她墊著帕子吃,一咬,唇齒留香,酥皮和點心上的芝麻粒跟著直往下掉。
商淮懶洋洋放鬆筋骨癱在厚重的太師椅上,腦袋放空,給她介紹:“這叫炸棗圈,聽說是酒樓裡糕點師傅的獨門絕技,蘿州城的達官顯貴想吃,都得天不亮就喚上小廝排隊,脆得很,一碰就掉酥。”
“是好吃,我要是有時間,也願意天天為它排隊。”
溫禾安吃東西和辦正事一樣認真,吃完,她擦乾淨手指,用茶水漱口,餘光一掃商淮癱成軟泥的樣子,禁不住笑,聲音裡藏著絲滿足的輕歎:“在陸嶼然手下乾活,也這樣辛苦嗎?”
“什麼叫也這樣辛苦。”商淮稍微精神了點,他將雙手搭在太師椅把手上,指了指自己烏青的眼圈,有氣無力地道:“這種程度還算是好的,你不知道他對我們都是什麼要求,我敢說三家裡沒有比我們更苦的。”
他上下掃了掃溫禾安,換了種說法:“在你手下辦事的人,不管怎麼說,總能看到個笑臉吧?”
“我們稍有不慎,十天半個月看到的都是立地結霜的臉。”商淮長長歎息一聲:“真是命苦!”
溫禾安這下真有點忍不住笑,商淮長籲短歎地起身,撈了自己無人問津的四方鏡就要走,走之前還是遲疑地停下來,伸個懶腰後道:“現在局勢複雜,你——還是儘量小心點。”
難得碰到一個陸嶼然不反感,脾氣又好,還不避諱天懸家名號,願意和他聊天的人。
就這樣死了當真叫人惋惜。
溫禾安知道他話中表達著怎樣的意思,她托腮朝他笑,溫溫柔柔點頭:“好,我知道了。我會注意的。”
商淮劈開空間裂隙回了巫山酒樓。
今日管家沒來,來的是管家的娘子。
鄭二娘挎著個竹籃子,籃子裡裝著幾樣吃食,原本一絲不苟梳著婦人發髻,因為奔跑中的顛簸變得有些鬆散,唯一像樣的銀釵都半滑出來,被她一把摁回去。
直至關上門,她仍是心魂未定,一顆心砰砰的快要從胸膛裡跳出來。
坐在院子石桌邊安靜看信紙的小娘子看過來,眉眼清淨,毫不見慌亂,管家娘子連忙走上前行禮,被一雙纖細柔夷扶起來。
她扭頭看看後麵合上的門,仿佛後麵有洪水猛獸在追趕,倒是仍記得先自我通報家門:“見過姑娘,請姑娘恕罪,奴的夫郎這兩日病倒了,起不來身,又惦念著這院子每日早晨至正午需要人來收拾一趟,便要奴來照看一兩日。”
“我昨夜聽說了這事。”溫禾安示意她將竹籃放在石桌上,聲音溫和:“鄭二娘?”
“是,正是。”鄭二娘忙不迭應聲,扯扯身上的衣裳,好看上去更規整一些。
溫禾安問她:“你跑什麼?外頭發生什麼事了。”
鄭二娘早聽夫郎王丘說起過這座宅子的主人,聽說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房產置辦著當好玩一樣,好幾年前就買了這座
宅子,時不時有幾人來住一段時間,麵孔各不相同。裡頭這位姑娘是近些時日才來,聽說也有了不得的神通,隻是從不發怒,不以強者自居壓人,好說話得很。
如是想著,她定定神,將外頭情況如實告知:“姑娘不知道,這幾日我們蘿州是大出了風頭,從前聽都未聽說過的一些大人物儘往這跑,今日一早不知出了怎樣的事,有好些白衣修士大人捏著畫像逐一破門,任是什麼高門大院也照闖不誤,大門後門都堵著,任誰要是敢反抗,直接扣押了帶走。”
“就連我們這等在蘿州生活了一輩子的糙婦人,也得查戶籍,有左鄰右舍互相證明才能算數。”鄭二娘一想到方才的畫麵仍心驚不已,用袖子擦擦腦門上的汗,道:“如今先從城北開始,一條條街地查,彆的道也有人,隻要看到形色匆匆的,立刻就上來了,我方才過來走的是小道,都險些被人逮住。”
溫禾安有點不開心地擰擰眉,問她:“我們這也得查?”
鄭二娘覺得這反應太正常了,都是名聲不菲的大人物,誰能樂意自己被扣著查,彆說他們了,就是自己這等螻蟻般的存在心裡也窩著點氣性呢,可這話她倒不敢附和,含糊著回:“……大約是要的,照他們的架勢,明早就得查到這兒了。”
跟陸嶼然給出的時間相差不大,也就是說,王庭的人最早深夜,最遲明日清晨就要查到這兒。
鄭二娘後怕完,又陷入另一重憂愁中,覺得心與肝都揪到了一起,喃喃自語:“但願不會發生戰亂……不然叫我們這樣的人,可怎麼活得下去。”夫郎病倒了,一家人連跑都跑不及,隻能等死。
溫禾安原本才拿起四方鏡,聞言又放下,看著惴惴不安的鄭二娘道:“不會的,他們隻是找人,不會開戰,彆擔心。”
鄭二娘不由得一怔,還未回過神來,又聽她道:“真的。”
看著眼前端坐的女子,鄭二娘突然有種莫名的感覺。
這世道亂如麻,修士與凡人雲泥有彆,他們少有正眼,少有寬慰,即便是有,也是教養所致,為博名聲,全是敷衍。可她所說這兩句,卻叫人感到一種真心,一種同樣經曆過戰亂與苦難,知道生存不易,因而能真切共鳴的真心。
鄭二娘搖搖頭,心中覺得很是奇怪,但得到這樣兩句篤定的話,心到底安定不少,乾活又恢複從前的風火勁。
溫禾安拿起了四方鏡,林十鳶早上找了她,現在又開始發消息。
【我這邊兩位九境已經到了,剛到。】
【現在這種情況,你真要出門?】
溫禾安盯著前一句話看了半晌,這在上下動動手指回她:
【出。】
那邊林十鳶像在守著她的消息,她一吭聲,那邊隻隔了一會,就立馬發來了長串消息,語句縝密,想必斟酌許久了。
【二少主,我們雖有口頭合約,可這次兵行險招,我醜話先說在前頭,你若是沒能瞞住王庭的人,我會當場撇清一切關係,也沒法從王庭手下救下你。】
溫禾安
通情達理地回:
【應該的。】
林十鳶也不知是噎了噎還是舒了口氣,緊接著問:
【你打算如何做?】
溫禾安從書桌上摸來了紙筆,又用手巾將石桌擦得乾乾淨淨,光可鑒人,才將紙筆鋪上。每次遇見什麼棘手的,一時間難以下定決心的事,她都習慣在紙上描畫一陣,但拜她糟糕的畫技所賜,沒人能看懂那團扭曲的墨漬線條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描了描,最後收筆,回複林十鳶:
【我亥時三刻到珍寶閣,和你談溺海觀測台的事,你安排我和兩位九境見個麵,到時詳談。】
林十鳶收到消息,盯著“溺海觀測台”的字眼看了又看,有些不可置信,溺海觀測台是三家要考慮的事,跟溫禾安有什麼關係,她現在還在被兩家通緝,險境都沒脫除,還想著什麼觀測台呢。
林十鳶猶疑不定,在桌前踱步走了幾圈,半晌後,凝神回了她一個好字。
天色漸晚,華燈初上,滿城火樹銀花。
外麵的喧鬨越逼越近,溫禾安給自己重新補了下妝,施朱粉,貼花子,備上幕籬,走到院門前。
院門前備了輛車,她回身望朱紅漆門上吊著的銅環,視線再拉遠些,一道男子身影無聲無息出現,抱著劍,凝著眉,隨風而動的寬袖擺邊上繡著座古老之門,但凡有些眼力的都能認出這代表巫山。
這是奉陸嶼然命令守著這座宅院的天縱隊副使,名叫宿澄。
溫禾安有些意外,她問:“你家公子讓你一起去?”
宿澄朝她略一拱手,將話儘職儘責帶到:“我負責護送我巫山與珍寶閣洽談合作之人前往,隻充門麵,不出手。”
算是給她個狐假虎威的門麵架子,當然,若是被戳穿了,那就看她自身的造化了。
溫禾安彎腰進了車廂,朝他頷首:“勞煩了。”
他們的宅子在整條街最深處,出去的路唯有一條,直通珍寶閣。
溫禾安在車裡閉目細思。
宿澄和護衛都有修為,前者氣質看著就不一般,身上帶有巫山象征,他們一路的行蹤瞞不過滿城暗哨,一定會傳到一街之隔的王庭搜尋隊耳中,他們要找的恰是她這樣蹊蹺的人,但不會讓些蝦兵蟹將貿然上前,怕驚擾了她再次逃走,他們也根本沒法和宿澄對峙,所以他們一定會第一時間通知江召。
在此之前,他們會將珍寶閣圍住。
意味著她到珍寶閣後,會有接近一刻鐘的時間,足夠她去見兩位九境,獲取自己想要的東西。
這同樣意味著,溫禾安待會要在江召眼前來一出瞞天過海的大戲。
她倒是不擔心彆的,隻要證明自己不是溫禾安,江召不可能在珍寶閣強行扣人。他不知內情,不會徹底與巫山撕破臉皮,何況這時候,王庭和珍寶閣也還在談合作。
她也不擔心會被江召看出端倪,江召能有幾分了解她呢,她與他相處時的真實狀態還不如在陸嶼然麵前袒露的多,她唯一擔心的,
隻是自己可能會有一瞬間泄露的情緒。
她討厭被反咬一口。
討厭這種時時刻刻,每件事都在提醒你,稍不小心就會性命不保的感覺。
溫禾安用指尖摁著太陽穴轉了兩圈緩解悶痛。
四麵絕路,處處受限中尋到唯一一條生路,哪怕是演出來的,都不算投機取巧,就如昨日和陸嶼然所說的那樣,她必須付出應有的代價。
車軲轆碾過青石磚路,略有顛簸,很快到了珍寶閣門前,溫禾安彎腰下了馬車,同早就等候在一側的掌櫃打了招呼,在侍從的指引下上了三樓。
林十鳶在裡麵等了一會了,她見到溫禾安,什麼閒話都來不及說,徑直推開一座暗門。暗門後是兩條長桌,桌邊分彆站著人,一男一女,他們朝林十鳶與溫禾安點頭。
“你到底是什麼想法,快點說,他們怕是快來了。()”作為純粹的商人,林十鳶很是不喜這種提心吊膽的感覺,有種身體被懸在熱油鍋上灼燒,隨時要掉下的後怕之感。
如果不是林淮給她帶來的如鯁在喉的感覺更為強烈,她根本不打算和這些世家扯上任何利益糾葛。
溫禾安知道事情緊急,她深吸口氣,彆的話一句沒說,直接朝兩位九境道:請兩位幫個忙,借些靈給我。∵()∵[()”
林十鳶眼神有些茫然。
她本身修為不高,也就堪堪維持在勉強能看的七境,借靈是什麼東西,她聽都沒聽過。
不止是她,就是那兩位九境臉上也閃過一線愣怔,還是右邊那位女子率先從腦海裡搜到這種說法,她驀的變了臉色,看向溫禾安,聲音裡是說不出的凝重:“你可想好了,強行借靈對我們影響不大,可對你來說後果難以想象,它會直接影響到第八感!”
“若是第八感還未開啟的,就徹底與它絕緣了。”
溫禾安搖搖頭,平靜地坦白:“我已經叩開了第八感。”
雖然早知道這幫人遙遙領先同人太多,乍一聽他們親口承認,對其他九境而言,心裡還怪梗的,挺不是滋味。
叩開第八感的九境和普通九境,差距可太大了。
女子頓了頓,還是道:“就算如此,它也會對已經叩開的第八感有影響,如果是極端狂暴的第八感——”可能嚴重到近兩年都沒法動用,動用後還能不能有從前的攻勢都不好說。
除了對第八感的壓製,借靈也會損傷身體本身——傷及肺腑算不上,吃點苦痛吐點血是免不了的。
一般來說,修士就算是死,都不會想著去打借靈的念頭。
也因此這種東西連許多九境都未曾聽聞。
她說的事,溫禾安都考慮過,以至於現在可以心平氣和地搖頭答:“沒事,我算過,不會有很大影響,這種程度可以接受。”
“至於身體上的損傷,等結束之後,我借個醫師來瞧瞧。”
她道:“時間不多,麻煩兩位了。”
女子見她全部都想明白透徹了,也不扭捏,畢竟這也不關她的事,問:“借多
() 少?”
溫禾安伸出手示意:“借兩道能發揮出八境秘術的靈力。”
林十鳶帶來的這兩位九境是她的心腹,很是靠譜,當即將兩團靈流包裹的氣浪聚在掌心中,伸在半空中遞給她,皎潔的光亮襯得她眼睛水一樣溫潤,卻又無比堅韌。
溫禾安吸了口氣,伸手去接那個光團。以凡人身軀硬接八境靈力不是件簡單輕鬆的事,她的手才觸上光團表麵,手指表麵就被灼紅了,很快起了層水泡,骨節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額心慢慢有細密汗珠滲出來。
氣氛壓抑凝重。
但她一聲不吭接下了,歇也沒歇,就去接第二團。
片刻後,溫禾安收手而立,她臉色有些白,偏偏唇色鮮豔,眉眼舒展時,給人種弱質纖纖的感覺,真正見過溫禾安本人的人根本不會覺得她們是同一人。
林十鳶看著溫禾安完全足夠以假亂真的麵具,有點想向她買個配方。
但現在顯然不是時候。
林十鳶朝兩位九境使了個眼色,意思這邊不需要他們再出麵了,現在立刻退下,免得卷入等會的驚天紛爭中。
“去旁邊的雅間聊吧,茶水已經讓女使們奉上了。”林十鳶朝溫禾安道。
“好。”
兩人轉道去沒有密室的雅間,雅間的布置高雅莊重,處處講究而不鋪張奢華,一看就是為上等賓客布置的,林十鳶示意她坐。溫禾安將頭上擋麵的幕籬摘了,放在手邊,自己坐在林十鳶對麵,將羊皮護手戴上。
這個時候,下麵已經傳來阻攔聲和威脅聲了。
林十鳶心裡有些沒底,可溫禾安沒表現出來,她看上去氣定神閒,還有心情喝茶。
“你想找我談什麼。”林十鳶雙手交疊,緊盯著溫禾安,問:“你不會想插手溺海觀測台的事吧?”
溫禾安但笑不語,朝她輕輕搖頭。
“你直說吧。”
溫禾安輕輕歎一口氣,她是代表溫家,代表自己談過許多次合作,這還是第一次代表巫山和彆人談合作,心情一時有些複雜,感覺人生果真兜兜轉轉,很是奇妙:“我想問問你,若想讓你將建造第一座溺海觀測台所需的流弦沙賣給巫山,需要開出什麼價。”
林十鳶眼神微沉,因為太過吃驚,她張張唇,聲音卻不大:“什麼?”
溫禾安看著她,沒一點開玩笑的意思。
林十鳶腦子裡思緒齊飛,她立馬得出個結論:“你,救你的人是巫山——”
巫山的誰?
巫山之中,和她有過關係的,還能有誰。
林十鳶眼神有所變化,對她來說,自己和溫禾安的合作多少有點不得已的意思,畢竟未來的事誰也說不定,但若是溫禾安還和陸嶼然聯手了,她的勝算無疑拉高一截。
隻是想來,陸嶼然現在也在觀望,所以不曾出手為她揭開封印。
沒等林十鳶想明白,打鬨聲已經從樓下到了雅間前,溫禾安和她同時抬頭,下一刻,雅間門被人用刀
柄抵著粗暴推開。
溫禾安以為會看到江召。
但居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