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東方既白,燕語鶯啼。
一行人在巷口分道揚鑣,陸嶼然在高牆的陰影之下看溫禾安捏著四方鏡給人一條接一條地回消息,直到腳步真正落在分岔處,她才將四方鏡收起來,回過身和他們頷首告彆。
她對其他人都一樣,霞姿月韻,溫婉從容,挑不出什麼差彆,唯有視線落在他身上時,眼睛裡的笑意會更真切柔軟一點,像一汪活水流動起來,微微側首去看他嚴密遮蔽起來的側頸時,關切擔憂的意思無需刻意分辨,分外明晰。
商淮也發現了,忍不住在身邊“嘖”了聲。
陸嶼然覺得被咬的地方隱隱發脹,微麻。
置身這種位置的人,閱人無數,笑怒嗔怨皆在一念之間,收放自如,他又太過挑剔,對虛情假意向來不屑一顧。從前冷然壓製,昨夜之後,像唯一一件真正在意的珍寶失而複得,對溫禾安給出的這份真實和特殊,抑製不住的審視搜尋,與從前反複對比,斤斤計較。
此時此刻,四目相對,覺得和從前不差什麼。
她目光不在身上時,又覺得不如從前。
……自尋煩惱。
商淮跟陸嶼然一起去探墟鏡唯有一個目的,就是嘲諷溫流光,按照溫流光那個性格,幾天之內接連兩次失勢,是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必定暴跳如雷,像一點就炸的爆竹,他就是專程跑過去點炮的。
誰知到了現場,大失所望。
溫流光重傷之後,吃了不少調息的傷藥,今日一早來的時候,除了氣息尚有些萎靡,神色格外冷一點,跟平時沒有多大不同。溫白榆這位十長老原本連床都下不了,怕她受刺激失控,彆人說的話她聽不進去,愣是強撐著一口氣陪在了身邊。
但溫流光並沒有失態,商淮不冷不熱,陰陽怪氣好幾次嘲諷,她都隻是投去一個冰冷至極的眼神,不接話茬。
這讓嚴陣以待的天都長老執事們大鬆一口氣。
倒是陸嶼然今日破天荒地朝她瞥過來兩眼,冷如刮骨之刃,帶著敏銳之至的殺意,轉瞬即逝。溫流光死死皺眉,耳邊似乎又響起那句“江無雙,陸嶼然與我,你對上誰也沒有勝算”。
她被溫禾安這一句話戳穿了心,反而迎來一種真正窒息痛苦的寧靜。
她確實高傲,會因自己的疏忽大意被人抓住把柄利用戲耍盛怒,可她同時也是真正的強者。她不屑為自己找任何借口,不敵就是不敵,在她看來,溫禾安赤手空拳與她對戰,不用第八感卻破了自己的第八感,自己這已經不是敗,而是慘敗。
發怒發狂是最無能無用之舉。
她生來就是玉葉金柯,太自負,太小看彆人了,隻覺得自己特殊,即便哪一日真正開始生死大戰,她也不會是落後的那個,昨夜卻倏然轉醒了。
有資格爭帝位的幾個,江無雙天生劍骨,溫禾安千竅之體,各有各的獨到之處,而陸嶼然,他在大眾眼中就是一張白紙,神秘無邊,即便沒有什麼天生靈體,也絕對是最不可小覷的那個
。
溫流光深深吸了口氣,在三人手掌同時貼上探墟鏡時,心臟好似被一隻手掌狠狠捏住,腦海中唯有一個念頭:她必須儘快開啟第二道八感,一日都不能再多等了。
這一次他們出來得很快。
或許是前麵成千上百年已經吊足了九州所有人的胃口,因此真正到了這時候,探墟鏡隻負責給提示,並不故弄玄虛,就如同上次三人眼前出現“溺海”二字一樣,這次也是由虛空凝筆,紙落雲煙,筆走龍蛇,緩緩顯現出來的,隻有兩個字:無歸。
三人皆是靜默,當即各有心思。
江無雙抱劍環臂,很想來個左右四顧,跟另外兩人交換個隱晦的眼神,然而注定失望。陸嶼然如流風回雪,不愛給任何人多餘的眼神,溫流光如今情緒又不穩定,連眼皮都沒動一下,他自覺無趣,摩挲著四方鏡,給江召發了消息,讓他在酒樓等著。
探墟鏡的消息引來了幾座城池中新的動蕩。
商淮也沒心思找溫流光的茬了,他走到陸嶼然身邊,麵色凝重,沉聲道:“怎麼會是無歸。現在怎麼辦,溺海擺渡我勉強還能行,下海真的不行,為保穩妥,必須要陰官本家的人來。”
陸嶼然嗯了聲,下了決定:“給陰官家家主發貼,讓他們找兩個靠譜的人來。”
商淮眉心一挑:“上次給他們的人情,就這麼用掉?是不是有點虧。”
陸嶼然不答,商淮琢磨了下,也覺得無奈。
無歸,這天底下為人熟知,能第一時間被人想起來的,僅有一個無歸,也跟溺海有關。
無歸建在溺海之中,就在歸墟的這條支脈中,是一座空城,據書中記載,在妖骸之禍還沒平息,溺海的水還不是黑色時,無歸就已經建起來了,因為它注定要安葬數之不儘的,因妖骸之禍而喪失神智,不人不鬼的人。
傳說,無歸也是帝主為自己選定的墳塚,他注定和這些人一樣,死後也長守於此,無有歸期。
這麼多年,就不提外麵鋪天蓋地的流言猜測,就算是三家之中,也總有許多人揣度,這天授旨,帝源,那麼龐大的信仰之力究竟去哪裡了。妖骸山脈,溺海無歸,還是巫山的神殿。
如今無歸一出,某種揣度似乎被證實,好像懸了千年的心終於可以有停歇的時候,卻因為結局未定而跳動得更為急促,空氣中似乎都充斥著灼熱的氣息。
風雲暗湧。
為此心動的,遠遠不止三家。
陸嶼然轉身去了地牢,地牢裡商譽已經提前到了,商淮八百個心眼與滿腔話語在自己父親麵前偃旗息鼓,站得筆直,目不斜視。
商譽在對這個一心荒廢自家本事要跑去陰官本家的逆子身上可謂費儘了口舌,耗乾了心思,現在也聽之任之,隨便他去了,但大概還是覺得礙眼,全程隻對陸嶼然拱手,沒有多話,第八感探心開啟,再次注視肖諳。
探心不是每次都能發動成功,也不是每次都能截取前因後果的片段。
可能隻是極短的一個詞。
這次就是。
商譽在原地站了許久,最後回神,朝瞳色冷淡的陸嶼然搖搖頭,道:“我看到塘沽計劃中,有人對他說了一句話,這話非比尋常,他記得很深,但我隻聽到了兩個字。”
“雙——陣。”
在場諸位麵色一片肅然,唯有商淮撇了撇嘴,覺得說了跟沒說一樣,雙什麼,給一個詞還好,給首尾不相連的兩個字,誰能猜得到,反而被吊得不上不下,不知所以然。
不知道為什麼這種天賦會讓所有人避之不及,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簡直是天降的災禍。
陸嶼然靜默一瞬,看了看天色,窗外桑榆暮影,餘霞成綺,已是傍晚。他看向身側的幕一,漠聲吩咐:“接著審,他若說真話,我給他一次活下來的機會。”
商淮跟著陸嶼然出了地牢,發現他徑直開了空間裂隙,回了城東府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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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禾安與天都決裂一事,而今整個蘿州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月流一早就得到了消息。經過幾日將養,那十二個從溫流光手中救出的人好轉了許多,畢竟是修士,身強力壯正當年,有幾個受傷沒那麼重的,已經能生龍活虎地在院中舞刀弄劍。
他們本就隻為溫禾安辦事,若想留在天都,早就跟溫流光投誠虛與委蛇了,也不至於白受那麼多罪。
加上這次跟著月流一起來的人,能稱得上是一支奇兵猛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