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錦和宋一成坐了二十多個小時的火車才到廣州。車廂裡擠滿了人,好在他們早就買了票,還能有位置坐,但饒是如此,想挪個腳也很困難。到了飯點的時候,列車員就來賣盒飯,宋錦和宋一成沒要,一份飯兩塊錢可不便宜,還是老老實實的吃乾糧吧。
下火車的時候,宋錦因為長時間沒有走動,小腿的部分又麻又脹,在站台上緩了好一會兒才能正常走路。兩人走出火車站,她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廣州站,旁邊還有著統一祖國,振興中華八個大字。
南國夏季濕熱的風吹來,身上黏黏答答的並不好受,但撲麵而來的新鮮事物卻讓宋錦和宋一成心中滿溢清爽。外麵的景象讓他們目不暇接。廣州的路真寬啊,和柳市路上跑的大多數是公交車不同,這邊有著絡繹不絕的小車,還有出租車;街上還有著天橋,掛著彩色的廣告招貼,是可口可樂;廣州的樓也真高啊,四五層已經不稀奇,經常還能看到十幾層的高樓。
廣州的人更多,無數的自行車形成了車流,像是白襯衫的海洋。宋錦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年輕人們的穿著,和電影裡演的那樣洋氣。在柳市的時候,她一直覺得自己眼光挺好,穿得也不差,但到了這兒,卻有點自慚形穢。不過轉眼,她就意識到,這說明如果她能夠在這兒找到好貨的話,帶回柳市去肯定會大受歡迎。
天色已晚,宋錦就近在火車站找了一個小旅館。
“五蚊一間。”櫃台裡的大嬸普通話帶著十分濃重的粵語口音,好在宋錦在來之前有向陸冬林做過功課,學了幾句簡單的粵語,能夠聽懂。
她看了看宋一成,決定省錢就要一間,“一間,要兩張床的。”
大嬸點點頭,給了她們鑰匙:“樓上左轉第二間。洗澡間和廁所在儘頭。”
宋錦上樓後稍微休息了一下,又蹬蹬蹬蹬的跑了下去。宋一成在她背後問:“姐,你去哪兒啊?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我樓下大嬸聊聊天。”
她打算先去打聽打聽。等到她上來之後,已經是一個小時後了,還帶了一張大地圖。
“你們聊什麼了,我在樓上都聽到笑聲。你能聽懂那個大嬸的口音啊?”宋一成納悶的問。他很佩服他姐的一點是,隻要她想,她能很輕易的就和人打成一片。
宋錦橫他一眼:“多熟悉一下就能聽懂了。我問她廣州城裡麵哪些地方賣的東西是最洋氣的,然後哪些地方是可以玩的。”她很快就對照著地圖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地點,“找到了,明天我們就去這幾個地方。”
宋一成湊過去看,念出來:“環市東路,人民中路......姐,我們不是直接去陸大姐說的那個地方嗎?”
他們來之前,陸冬林給了一個地址,是她死去丈夫舊時戰友開的一家麵料小工廠,她之前來廣州就是在那兒拿的一些布匹,不需要布票而且會比市麵上更便宜一點。
宋錦看著自己的傻弟弟,歎了一口氣:“你是不是傻?你這立刻就去那家廠,那是不是不拿點貨就說不過去?那要是他們的貨不好或者是不符合我們的要求呢?當然先要去看看現在市麵上最流行什麼東西了。等心裡有底了再去拿貨,這樣才不會浪費錢。”
她手上隻有一千塊呢,每一塊都要花在刀刃上。
宋一成恍然大悟,開始跟著姐姐一起在地圖上找公交路線。
兩姐弟在這間簡陋而破舊但卻要五元一晚的小旅館裡終於好好的睡了一覺。第二天,宋錦帶著宋一成開始逛廣州,不僅看高樓大廈,還看商店裡都在賣什麼,隻可惜的是在環市東路的廣州友誼商店隻做涉外生意,隻有外賓和港澳台同胞可以進。饒是如此,宋錦也在外麵守了整整半天——她知道,有些倒爺會專門守在友誼商店門口,收購出來顧客們手上的商品,不過她本錢小,還乾不了這樣的事兒。她隻是看進去的人們的穿著打扮,從頭到腳都不放過。
白天逛完了,晚上還要去逛西湖路的燈光夜市。宋錦對支出嚴格控製,吃飯也都隻要最簡單的粉麵,有五毛的就堅決不要一塊的。這麼兩天下來,宋一成已經累到麻木了,但她還能在第三天一早八點不到就爬了起來。
“走,今天先去陸姐說的那家工廠看看。”
宋一成能說什麼?他隻能默默的伸出大拇指然後把自己給挪下床。
陸姐說的那家工廠是一家村辦工廠,規模不大,但陸姐說貨出得還不錯,如果不是看在她丈夫的麵上,像他們這種私人小額的是很難拿到貨的。工廠位置比較偏遠,他們做了輪渡又坐了好長的公交才到,下了公交還得挨個的問人。市區的本地人還會說一點普通話,但這邊的基本上隻會說粵語,宋錦也溝通得很困難。
等好不容易找到了地址,姐弟倆抬頭一看卻愣了。
這哪兒還有工廠的模樣啊?就是一片殘垣斷壁,樓都已經快沒有了。
宋錦:......
“姐,這可咋辦啊?”宋一成苦著臉問她。
宋錦皺眉,看到旁邊的小樓下有老人在陰涼處坐著邊扇風邊下象棋,就過去問:“大爺,請問一下瑞峰織布廠是在這兒嗎?還是搬到彆的地方去了?”
老大爺抬頭看了她一眼:“你係做咩嘅?”
宋錦愣了愣,她語言天賦不錯,這幾天混跡在廣州大概能聽懂一些簡單的粵語,不過還不會說。她聽懂了大爺是在問她是乾什麼的,就擺出笑容,然後怕老人家聽不懂,努力放慢語速:“大爺您好呀,之前我一個朋友,介紹我來這裡,找瑞峰織布廠,說這邊的布料很好,便宜又耐用。”
“哦,來倒貨的啊。”沒想到大爺普通話居然不錯,上下打量了一下宋錦,臉色緩和下來:“妹仔厲害的。”
宋錦笑起來有點甜,但絕不是那種怯怯的甜,看上去很爽利開朗,一直都挺招中老年人群體的喜愛——田彩霞除外。和大爺聊了幾句,大爺告訴她:“瑞峰早就倒閉了,做不下去咯。之前棉紗緊張,都緊著給國營大廠了,哪有村辦工廠的份啊!一公斤都沒有!找不到原料,自然就撐不下去了嘛。你看看,這樓都推了,說是以後要建高樓的。”
宋錦歎口氣,她這幾天考察市場,覺得布料的確是個不錯的選項之一,本來是想來這裡先看看能不能拿到一些物美價廉的貨,畢竟是熟人介紹嘛,先不管花色如何,價格肯定會有優勢。沒想到,他說倒就倒了。
大爺之前就是廠裡的員工,看她一個年輕女人不遠千裡的來到廣州謀生活也是不容易,給了她一點信息:“你要倒貨,去十三行嘛,那邊這幾年好大的規模,全國各地來的都有,衣服、鞋子、帽子,多得是。故衣街、豆欄上街那一塊,都是批發市場,賣什麼的都有。還有高第街,都有衣服布匹批發的。”
宋錦趕緊掏出自己的本子,有點不好意思的問:“大爺,您能再說一遍嗎?我怕我記不住。”
大爺很爽快,直接拿了筆給她寫上,一邊寫一邊開玩笑:“你們這些倒爺可真是了不得。你看看,一個上海人跑到我們廣州買了一把折疊傘,發現竟然是從上海運去香港,然後又轉回到廣州的。但是上海人很高興呀,說是比在上海買要便宜了幾塊錢,廣州人也高興,說賺了幾塊錢,香港人嘛也高興,同樣說是賺了幾塊錢。你說這到底是誰見鬼了呀?”
宋錦哈哈的笑:“我可不知道是誰見鬼了,我隻要知道進我口袋裡的幾塊錢是真的就行。而且我可不是爺。”
大爺也笑起來:“馬上就快是了。你冇聽過,東西南北中,發財到廣東。到了我們廣東,回去肯定發財的嘛。”
宋錦又被他逗笑了:“借您吉言。”
告彆了已成為廢墟的瑞峰織布廠,告彆了熱心大爺,宋錦和宋一成又匆匆的倒了三四趟公交,先去了十三行,故衣街這幾條街都在那兒,屬於同一個片區。不過等到他們趕到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大部分的攤販都已經收攤了。
“妹仔來批貨啊?那明天你們得早點兒,這邊早上四點就營業了。生意好的可能上午十點就關門回去睡大覺啦。”有一個攤販老板好心的告訴他們。
宋一成哀嚎:“早上四點?”
攤販老板笑起來:“第一次來哦?批貨是這樣的啦,都是做淩晨的生意,你也可以晚點來,但晚來了一些好貨就沒有了嘛。”
宋錦謝過攤販老板後,拉著宋一成就回旅館:“走,我們回去馬上睡覺,然後明天三點半就來這兒等。”
宋一成跟在後麵,委委屈屈:“姐,回去你要請我吃飯,我還要吃紅燒肉。”
“有點出息行不行?”宋錦恨鐵不成鋼的戳他腦袋:“要是這次賺了錢,你天天想吃紅燒肉都行。你明天要起不來,就在腦袋裡想想你那百分之十的分紅。”
到了旅館後,姐弟倆才想起來,這旅館離十三行有點遠,淩晨根本就沒有公交車運營,總不能走過去吧?於是趕緊的退房,打算去十三行周邊找一家住下,為此還損失了半天的房費,宋錦心痛不已。
第二天三點鐘,她推醒正在另一張床上呼呼大睡的宋一成:“趕緊起來,三點了。”
宋一成裹著被子像個蠶蛹:“才三點呢,再睡十五分鐘。”
“百分之十。”
“好的,我起來了。”
宋錦滿意的點點頭。
等到三點半,倆人到達十三行的時候,被一家挨著一家密密麻麻的攤子和熙熙攘攘的人流給震驚了。
十三行是廣州市的重要商圈。從清朝的時候起,這裡就是與南洋和西洋等國貿易往來的重鎮。1856年的一場大火為十三行輝煌的曆史短暫的畫上了句號。改革開放後,十三行才重新回到人們的視線。如今,這一塊區域被幾乎全國的個體戶們熟知,來廣州批貨的,基本上都會來十三行轉轉,包括但不僅限於服裝。
宋錦和宋一成精神抖擻的早起,三點半來到這裡,覺得自己肯定會是這兒第一批等待的客人時,卻也發現這裡早已經人山人海。主街臨街的店鋪檔口裡已經亮起了燈,隔著卷閘門和木板門可以聽到裡麵已經有員工在忙碌,而旁邊的各個小街道小巷子裡,密密麻麻的攤子挨得緊緊的,連綿的電線串起了一整條街,在每一個攤子上留下一個燈泡。雖然是半夜三點半,但這裡卻像是白天一樣的亮堂。
快到四點的時候,攤販老板們已經準備好了一包包的貨物,正在陸陸續續的開攤。而臨街的店鋪也一間接著一間的開門。宋錦和宋一成隻覺得自己身處的人群一下子就變得熱鬨而湧動而起來。攤主們開始用粵語和不那麼標準的普通話吆喝大家進來看貨。
“我們今天先觀察觀察。”宋錦叮囑宋一成。
“質量好的的確良襯衫,九塊錢一件,打包拿走有優惠。”
“牛仔褲,純正香港貨。”
“新到棉布五十匹,歡迎來看貨。”
當然,更多的店鋪和攤販根本就不需要主動來攬客,早就已經忙不過來了。
宋一成被這種火熱的景象所震撼,喃喃自語道:“生意這麼好,這得掙多少錢呐。難怪報紙上老說萬元戶萬元戶。”他還曾經產生過懷疑,怎麼能有人能賺到一萬塊那麼多!是去搶嗎?眼前的畫麵給了他答案。
宋錦同樣很激動,但她沒有表現出來。她努力讓自己變得冷靜,這樣才可以觀察到更多的細節。她看到有的人應該也是和她一樣第一次來廣州的,眼睛裡有著迷茫。還有些人應該是來過好幾次了,有相熟的老板招呼,而且她眼尖的瞟到了老板從最裡麵拖出來一些蛇皮口袋,避開眾人給那些熟客看。
應該是好東西,但隻會給熟客看,她若有所思。
這邊主街的整個區域以服裝和布料為主,但旁邊的小巷子裡卻雜七雜八的什麼都有。故衣街就好多賣雨傘的,據說也是香港那邊過來的貨——宋錦不由得想起了昨天那位大爺和自己講的笑話。還有賣各式太陽鏡的,賣襪子和鞋子之類的,基本上都是在一起紮堆,方便了她們這些來批發的客人。仔細找找,還能找到一些雜貨,比方磁帶、電子手表等等。
她和宋一成每一條街掃過去,逛到中午的時候,大部分的人又如潮水一般的退去,店鋪和攤子開始陸陸續續的關門,等待著又一個清晨如潮水一般湧來的人群。
他們就在旁邊的小吃店裡坐下吃飯。宋錦給自己點了一份素腸粉,給宋一成則點了一份加蛋的。男孩子嘛,吃得比較多,而且後續還要靠他扛貨。
“我已經想好了要批什麼貨了。”她對弟弟說。
宋一成狼吞虎咽:“我猜猜,是不是的確良襯衫?”
在柳市,的確良襯衫是時髦貨,一件可以賣十幾塊到二十塊錢,相當於一個普通工人三到四分之一的工資。但在這邊,卻並不鮮見,而且批發價並不算貴,還能再和老板商量商量。
宋錦點點頭又搖搖頭:“襯衫可以拿,但我不打算拿整包。整包一百件,再便宜那也要□□百。而且衣服尺碼比較多,麻煩,占地也太大了,我還不確定到時候能擺多大的攤。貨太大,我們也不好扛,所以先不拿這麼多。倒是有兩樣東西,我覺得可以要。”
“什麼?”
“絲襪和折疊傘。”
這兩樣東西是她一路看來,自己最為心動的東西。宋錦之前是商店售貨員,對於剛出的新貨會比普通市民要更加敏銳一點。她知道絲襪這時候在大城市已經不算太新鮮,但在偏僻的柳市,卻還遠沒有流行開來。尤其是她看到有那種長長的肉色絲襪,穿著到膝蓋上——前兩天,宋錦曾經在廣州的繁華地帶看到有不少女人這樣穿,非常的時髦。柳市像她一樣熱愛打扮的女人們,應該會很願意為此而買單。
還有折疊傘,比之前流行的半自動傘要短上一半,更方便攜帶。她記得自己去年的時候就曾經花了十五塊買了一把半自動傘,這種傘在百貨商店是緊俏貨。而這裡的折疊傘,更輕便,花色也更好看,批價隻要九塊錢,如果拿得多,應該還可以再降一點。
關鍵是,這兩樣東西體積都不大,很好打包。而且並沒有尺碼上的問題,賣給誰都是賣。
她這麼一分析,宋一成也不由點頭,認同了姐姐的道理。他看到姐姐此刻說著自己的理由,眼睛閃閃發光,心裡隱隱的閃過一個念頭——他姐,說不定還真能做出一番大事業!
既然已經定好了目標,宋錦帶著宋一成從第二天淩晨開始,有目標的進行掃店。很快的就圈定了幾家店鋪和攤子。她本來想要先套套近乎,但老板們實在是太忙了,如果不是批貨的話根本不會搭理人、
宋錦:......計劃失敗。
看來隻有砸錢才能讓人心動。於是她又改變了策略方法,先瞄準自己看好的錦綸短襪款,快狠準的先拿了五十雙。老板的臉色果然就好看了很多,宋錦趁機再和她搭幾句話。
“老板,明天可不可以留一些長絲襪給我?我要的不多,一兩百雙就可以了。”
是的,長絲襪是這邊的緊俏貨,一開攤就沒了。雖然彆的店也有賣,但宋錦覺得這家的花色最好,顏色也最正,似乎薄都要比彆家的薄很多。
“妹仔有眼光。”老板是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伸出大拇指誇她:“我家的長絲襪可是香港貨,放在香港百貨公司賣的,一雙可以賣到十幾塊錢。”
“是啦,我說您家的絲襪看著就比彆家的要好看,質量感覺也要更好。”宋錦誇她,她誇人的時候看上去總是很真誠,“那您給我留一百雙?”
老板搖搖頭,她有些失望,一顆心掉了下來,但沒想到老板又說了一句:“我這兒都是給老客留的。不過明天會來一批新貨,可以給你留點,估計也就八十到一百雙左右吧。不過你可要早點來,來晚了可就沒有了。”
宋錦眼睛一亮,趕緊謝謝老板。
第二天,她早早的過來,老板果然給她留了貨:“一百雙,剛好。我另外一個老客本來想要的,被我扣下來了,給你吧。一個女人出來批貨,也不容易。”
“多謝老板,老板發大財。”宋錦感激道,吉利話和不要錢一樣。廣州這邊已經開始流行叫老板,而柳市還在叫同誌。不過,感謝歸感謝,價格還是要磨一磨的。最後,憑借著嘴甜和笑容,成功的將三塊的批價給砍到了兩塊八,成功的省下了20塊錢。
第三天,宋錦還來,又要了幾百雙短襪。有蕾絲繡花的錦綸短襪稍貴一點,五毛一雙,而普通純色的錦綸短襪便宜,批價才三毛。這樣幾天下來,她和老板成功的混熟了,已經叫上了老板為黎姐。黎姐是個本地人,從幾年前十三行開市就在這邊做生意,對周邊非常熟悉。聽到宋錦還要批折疊傘,主動的給她介紹了一家檔口。
“你要批傘,去肥佬的檔口,他的傘質量好,還好看。”
於是,宋錦在這位肥佬的檔口,說是黎姐介紹過來的,以八塊八的批價拿了三十把折疊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