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臣過來的時候,恰好聽見薑荀說這一句,他站住了腳,並沒有進去,已經換了一身寶藍色的衣裳,就立在外間。
隔著竹簾,薑姒與薑荀便瞧見他身影,一時沒說話。
薑荀道:“我先出去看看大夫開的方子。”
夜裡屋裡燒著明燭,將屋內薑姒與傅臣的影子拉得長長地。
薑荀一走,屋內便隻有他們兩個。
不過門扉皆開著,傅臣也不進去,站了半天也沒一句話。
薑姒心底也是五味陳雜的一片,她時時回想起他披風將她整個人都蓋起來的那一片黑暗,原本應該害怕的,可彼時心裡安靜的一片。上輩子她就愛過這麼一個人,可他做出了最讓她傷心的事。如今他又千般萬般地對她好,讓她不由的懷疑起上一世的種種,是否都是噩夢一場…
“你沒受傷吧?”
終究還是薑姒先開了口。
傅臣搖了搖頭,半晌才道:“不曾。你…還好吧?”
原是有滿腹的話要說,真到了對著她的時候,又發現詞窮,男女之事上,他一向拙於應付,半生不曾在意過旁的什麼人,又非謝乙那等奸猾狡詐之輩,若談正事
還好,一旦與情愛有關,除非觸動情腸,否則平日裡隻覺感覺。如今又隔了一道簾子,他雖心疼她,卻也不能隔著這竹簾說什麼醉人情話。
於是,出口隻這麼乾巴巴地幾句。
“我也無礙。”
薑姒目光落在那地上一灘茶漬上,眼簾低垂,眸底卻透出幾分奇怪的掙紮。
她略抿了抿唇,想說什麼,又覺得一句不能,躊躇良久,還是道:“此番之事,你也不必掛心。和靖公主原本便不喜我,如今膽大妄為,也事關國事。我素知你們自有朝堂江山,也不想讓你為我報什麼仇怨,左右還是無事。”
這些事不該薑姒說什麼,可聽在傅臣耳中,卻是她處處為自己想。
隻是有的事,早晚都要發生的,九皇子與七皇子、太子三人,早晚都要衝突。如今皇上年富力強,還看不出有退位的征兆,然而皇子們年紀已經大了。
他道:“該怎麼查便怎麼查,我隻恐你傷了分毫…所有死士,都已伏誅,往後你出門,當帶幾個身手好的。不過薑府一向以文立於朝,要找幾個身手好的侍衛怕難,侯府這裡有幾個戰場上下來的兵士,素由我一手帶起來,回頭你府上招攬長隨家丁,不若挑了他們。另一則,今日之事鬨得挺大,太妃風聞,又在淨雪庵附近,怕是最後會傳到魏王的耳朵裡,若有人來問詢你話,你隻管照實說,不必忌諱什麼。”
傅臣的意思很明白,薑荀說不會善罷甘休,他又怎麼可能放過去?
薑姒在裡麵聽著,低頭看著自己手指。
“我省得了。”
“…那鐲子…”傅臣忽問了一句,又道,“先頭見你沒戴,我派人往去尋了一陣,倒是沒瞧見,約莫是落到什麼偏僻角落去了。”
這話說得未免也太含蓄,薑姒隻覺得有意思,可末了一想到那羊脂玉鐲,她才彎起來的唇角又落了下去,道:“那鐲子不曾丟,今兒出來原本沒戴,倒逃過一樁禍事。”
話一出口,薑姒就發現自己似乎說錯了。
她才發現,自己跳入了一個陷阱。
外麵的傅臣很久沒有說話,又因為隔著簾子,薑姒看不清他表情。
她不知道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或者兼而有之。
有時候她真覺得傅臣是個心機深沉的人,在朝堂上也必定能有一番作為,可當這樣的心機用到她身上的時候,她便覺得自己難以招架。有的時候,這樣的心機本來沒有惡意,甚至他的話裡,帶著一種難言的小心翼翼。他約莫是猜著了什麼,可又不明說,到後頭,她就自個兒跳進他的圈子裡,被他套緊了。
過了許久,傅臣才笑道:“我倒寧願它摔碎了,以後不許不戴。”
很強硬的一句話,有透著一種難言的彆扭感。
薑姒點了點頭:“那壞了可怎麼辦?”
“自有更好的給你。”
傅臣可不是在乎這些的人,但凡薑姒不戴它,他就覺出一種不安定來,有一種她並不屬於自己,並且與他沒有任何關係的錯覺。傅臣知道,這是一種極度的不安全感,而他竭力地想要消除這種不安。
就算是她戴壞了十對兒,百對兒,他也養得起。
兩個人說的話不多,可時間過得卻快。
外頭已經有侍衛進來道:“世子爺,公主儀仗那邊已經有人來催了。”
“備好鞍馬,我即刻便走。”
傅臣聞言回了一句,接著才起身與薑姒告辭。
薑姒看著傅臣轉身,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空空的手腕,默然坐在棋桌邊,目光再次落在了那一灘水跡上。
謝方知說,男人都是教調出來的…
她與傅臣?
輕笑一聲,薑姒隻覺得自己跟他們之間的心機差距還頗大,這等事又豈是那麼容易?
外頭傳來人說話的聲音,卻是薑荀走了回來,在庭院裡見著了傅臣。
“要走了?”
“公主儀仗還停在薛家口,這會兒謝乙已經先回去應付,我也該去了。姒兒這
邊…”傅臣頓了頓。
薑荀接話道:“不妨事,這裡有我,倒是你自己的傷…”
下意識地,傅臣摸了摸自己肩膀,先頭天黑,他身上又是一片血汙,少有人注意到他肩膀上其實是有傷的。方才薑姒問,他隻說無事,乃是怕她愧疚又擔心,如今聽薑荀問,卻道:“不妨事,莫對姒兒提起便是。”
“你不曾告訴她?”薑荀挑眉,“我如今看你是一心一意,真不怕哪天我妹子負你不成?”
薑荀看著是朗月清風的一個人,心機也不是沒有,不過這句話掩飾得極好,笑著打趣一樣。
傅臣並沒有起疑,他隻是想到了旁的地方去,眸底目光微微流轉,漸漸便生出一種難言的幽暗與深邃,搖了搖頭,卻是篤定道:“不會。”
不會?
傅臣少有這種近乎斬釘截鐵的時候。
薑荀更不好多問,說了兩句便看傅臣走了,目光在他肩頭一晃,已然瞧見那滲出來的血跡,難怪不進屋說了。
心裡哂笑一聲,薑荀正要進屋去,腳步卻陡然一頓。
他忽然明白傅臣的把握從哪裡來了。
打從一開始,他就已經把薑姒與她綁在了一起,薑姒不得不依附他。不管薑姒
願意還是不願意,她與傅臣的名字,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是連在一起的。早先眾人都沒注意到這些事,一轉眼才發現世人竟然已經是這樣認為了,而這個時候就已經晚了。
從頭到尾,薑姒都無法反駁兩個人之間的關係。
不管事實到底如何,人言已經如此。
尋常而言,薑姒又怎能“負”他?
這樣的認知,在薑荀這裡,卻是喜憂參半。
喜的是傅臣對她的心思,能用到這份兒上,可謂深矣;憂的是姒兒對傅臣的心意,好好壞壞,變化不定,若最後有個什麼變故,道路便顯得艱辛起來。
一時之間也看不透往後之事,薑荀便進了屋去看薑姒,又看她喝完了湯藥,這才離開了。
次日寧南侯府的侍衛來,護送著他們一路回京。
才回京,宮裡便傳了消息,說是翰林院掌院學士顧嚴德之女顧芝,被皇上親點為了七皇子的側妃。
薑姒覺得稀奇:“顧芝心高氣傲,顧嚴德也是掌過文衡的,怎麼才是個側妃?”
上一世,薑姒隻知道這件事,但到底怎麼變成了“側妃”,卻又很難說。
今世來,自然好好生打聽個清楚。
一問才知道,顧芝在那一日踏青之後,算是徹底被謝乙傷了麵子,因愛生恨。
顧芝原本放下自己臉麵,曾多次表白於謝乙,奈何都被婉拒,到踏春之時,才是真正地灰心死心。既然事情已經鬨到這步田地,顧芝隻好另擇良木,七皇子與謝乙,原本就是顧芝的兩個選擇,沒了謝乙還有七皇子。
可誰也沒想到,等到要談婚論嫁的時候,皇後竟然出來橫插一腳,將自己娘家侄女給挑了出來,說德行容貌俱佳,竟然叫皇爺指給了七皇子為正妃。顧芝也是皇上賜婚的,可說得好聽了是個側妃,說得不好聽不過是個侍妾,幾乎讓顧芝氣得發瘋。
顧嚴德再能耐又怎樣?
在皇後母家跟前兒依舊隻有偃旗息鼓。
原本信誓旦旦跟顧嚴德承諾,隻要顧嚴德投靠自己,就許給他女兒正妃之位的七皇子,在被賜婚之後也是一語不發,一句話不曾解釋。
皇後安排過來的這個正妃,不可謂不糟心,可七皇子一想到顧芝,又覺得叫這樣的女人當自己正妃,實則叫人憋屈。
天知道,他與謝乙在一塊兒聊久了,對顧芝早就心生了厭惡,自然不喜歡她。
可憐顧芝還以為自己即便是個側妃,進了府,也該有七皇子的寵愛,可事實卻是她自己早已被謝乙坑得滿臉是血而不自知。
薑姒聽聞皇後這種種行為,頓時笑了起來:“皇後娘娘真是惡心人的老手,將
自己娘家人往七皇子的後院放,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一家親,實則鬥得跟烏眼雞一樣。”
看來朝中這事是暫時不會平靜了,皇後一發難,李貴妃豈有不應之理?
當下太子也要挑選侍妾,李貴妃回頭就好好地上了一陣眼藥,朝著太子後院裡塞了好幾個人,這才作罷。
此番你來我往,原本已經開始吸引朝中人的目光,不過隨著傅臣等人的歸來,以及帶回來的死士半道截殺薑家四姑娘的事,立刻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
竟然有人有這樣大的擔子,在淨雪庵附近動手?
傅臣之怒且不說,謝方知這等青年才俊又一直與傅臣一道,自然力挺要徹查此事,另一則蕭縱這邊不管如何也該表態,他雖是煞星,可卻是朝中有名的孝子。此事遇襲的乃是薑四姑娘還罷,可太妃娘娘離宮修行的淨雪庵附近竟然出了這樣的事,就由不得蕭縱置身事外了。
這一來,蕭縱也支持要徹查此事。
表麵上是各有各的理由,背地裡打的都是什麼小算盤,各人心裡也有自己一筆賬。
由此一來,皇上也頗為重視此事,著令刑部發谘文下去督辦此案。
皇帝重視這件事,除了下頭大臣們的參與之外,他還有自己的考量。
暗地裡,晉惠帝召見過傅臣,也單獨召見過蕭縱,問過出現的死士一事。因傅
臣這樣好的身手,竟然也在此次事件之中受傷,一半是因為護著薑姒,可另一半卻是因為對方不簡單。
這樣的一批死士到底是怎麼來的?又為什麼會出現?
其實晉惠帝心裡也有底,隻是他得知道自己最得力的幾個心腹到底是怎麼想的。
在初步了解過情況之後,他就下了令,做皇帝的最厭惡便是有人惦記自己屁股底下這一張龍椅。不過要說惦記,誰能不惦記?隻是惦記歸惦記,千萬不要讓皇帝知道了你惦記,一知道,那你這輩子也隻能是“惦記惦記”了。
九皇子萬萬沒想到,因為和靖公主一時的衝動之舉,因為那一群死士們服從命令的死腦筋,會給自己惹出這樣的一樁禍事來!
溫淑妃在知道皇帝要徹查這件事的時候,就險些暈倒了過去,先頭還聽見太子與七皇子互掐無比高興呢,一轉眼就變成自己惹了一身騷,在皇權之下,頓時如同戴宰羔羊,毫無反抗之力。
晉惠帝倒也不將事情擺上台麵來算,都說家醜不外揚,皇家的家醜雖事關國事,可兒子不孝不悌一直想要自己這一把龍椅的事情,晉惠帝還是不想朝外頭說,隨意找了個為人不淑的借口,將溫淑妃的“淑”字封號給去了,變成了“溫妃”,原本看九皇子年紀大了,還打算叫他到各部行走學習,事情一出,也告吹了。
回頭想想這件事,九皇子怎麼憋屈,尋常人不得知,可從太子、七皇子到傅臣
蕭縱,都很滿意如今的結局。
這件事一出,就相當於又有一個對手出局。
漸漸地,朝堂上的局勢也開始漸漸明朗起來,水麵下的爭鬥也開始激烈起來。
在薑姒這裡看來,就是薑坤下朝之後,在南書房辦事的時間越來越多,有時候大半夜才回來。
薑源在薑坤回來之後,著實老實了太多,府裡更是安安生生什麼事也找不到一件,周氏又生了兒子,老太太對她真是空前地和顏悅色。茗哥兒身子也漸漸壯實起來,嘴裡咿咿呀呀能有一些聲音,隻是薑姒對這個孩子還是不親近。
這種不親近,藏得很深,尋常人難以察覺。
唯有薑姒自己知道,她一點也不想看見這個眼仁烏黑不諳世事的孩子。
午夜夢回時分,她總是想起那一日的血,突如其來的黑暗和溫暖,可是一轉眼又想起上一世放在自己麵前的一尊鴆酒,她那掉了的孩子…
世人看來,那就是孽種。
可那又怎樣?
那是她的孩兒。
睜開眼,新換上的豆綠色窗紗裡透進來一絲絲的涼氣,天兒已經入了夏,前不久過了端午,越發地熱起來。
給她打扇子的八珍已經坐在小杌子上睡著了,薑姒起身的時候沒驚動她,隻是
站到了窗邊,看著窗外疏林修竹,不知怎麼想起當日謝方知對的那一聯:任他黃粱一夢世事冷如冰…
若真是黃粱一夢,她也能做到的。
不知不覺間,竟已經要邁入上一世麵臨的那個坎兒,而薑姒發現自己竟無法做出第二個選擇來。
重生回來這時間,太遲。
遲到她已經難以改變之後的局麵了,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漸漸又開始走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