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裡外外,人聲鼎沸。
謝方知的名聲在京城,也是毀譽參半,不過名聲之事,從來不會影響眾人對謝方知的好奇。
所有人都往裡麵擠,謝銀瓶與薑姒反而進不去了,索性就在外頭遠遠看著。
這時候最頭疼的就是謝銀瓶了,隻是乾著急也沒用,因而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原本還嘈雜得厲害,場上處處都是人與人說話的聲音,不過在謝方知開口那一刹那,所有聲音都平息了下去,一時隻聽得見廣場上大鼎裡佛香燃燒的聲音。
謝方知道:“眾生皆有執迷相,和尚你乃是著了相。”
圓弘和尚打了個稽首:“人生夢幻泡影,謝施主偏執一端,滿身負累,何不放下?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喲嗬!眾人一聽立刻來了精神:京城裡誰不知道謝方知最是嘴毒,如今這和尚竟然說謝方知偏執,還要規勸他苦海回頭,放下屠刀?這不是搞笑呢嗎?甭說是了解謝方知的了,就是尋常人都噓聲一片。
謝方知已經大笑了一聲:“苦海既無邊,何處是岸?放下屠刀,天下便無殺人之法?圓弘和尚佛法精深,不如答我這兩問!”
薑姒一聽這話,卻是眼前一亮。
苦海既無邊,何處是岸?
放下屠刀,天底下還有種種殺人殺心之法,屠刀何足道?
好個謝乙,這一句真真刁鑽!
謝方知師出名門,又是謝氏一門翰墨之族,腹內錦繡成堆乾坤萬裡,所學之駁雜,乃是隻鑽研佛學的圓弘和尚不能比。
他謝乙明擺著說的就是歪理,可這歪理歪理自有之所以成“理”的道理。
眾人聽了謝方知這話,都忍不住思索起來。
苦海沒有邊際,回頭若有岸,那不就是邊際嗎?既然沒有邊際,便不該有岸,有了岸,苦海怎會無邊?既然苦海有邊,何須回頭?
看似簡單的一句話,實則已經叫圓弘和尚啞口無言。
就在眾人一片的議論聲中,謝方知朝著第一層走了上去,站定之後,便看見那一隻盛著青蓮的青瓷廣口小瓷缸,手腕一轉,手裡的簫落在那瓷缸上,頓時聽得“嘩啦”一聲響,那瓷缸便落在地上,砸了個碎!
下麵普通僧眾瞬間被謝方知激怒:“你乾什麼!”
謝方知怡然站在第一層上頭,手握一管簫,似乎有些無聊:“你昭覺寺的經壇愛故弄個玄虛,我謝乙最見不得這些。”
他瞥了圓弘和尚一眼,圓弘和尚在見到那青蓮被摔了之後,臉色也沉了下來。
氣氛,終於開始緊繃了起來。
不管怎麼說,圓弘大師也是知名高僧,斷斷沒有道理敗給這樣一個謝乙。
之前乃是謝乙以歪理取勝,卻不知之後是如何?
謝銀瓶還是頭一回看見謝方知這樣鋒芒畢露的模樣,以往他隻有在罵人的時候才顯得彆有一種犀利尖銳之感,現在卻是這等略顯得正經的場合。
一時之間,謝銀瓶也不知心底是什麼感覺,縱使她心智高於常人,如今也不由得有潸然淚下之感。
倒是薑姒,完全沒想到。
謝方知的確在與圓弘大師辯法,唇槍舌劍,字字句句鋒銳尖利,剝皮拆骨。
一層砸一隻瓷缸,全摔在九層高台之下。
千人矚目。
謝方知瀟灑地一揮簫,朗聲笑道:“無情無種,無佛無相,無性無生,無念無往,才是皈依真佛。諸位法師眼見得謝乙手起簫落之間,可曾無情無性?不過是憎惡謝某如此恣意妄為,今兒我還就砸了,能把我怎樣?”
“啪!”
又是一隻瓷缸。
第七層!
圓弘大師已經怒目嗔視,揚聲道:“謝施主為人未免太霸道。”
旁人恃才傲物、仗勢欺人也就罷了,如今這謝方知竟是恃才欺人!
豈有此理!
然則叫他出口辯駁,又陡然發現辯吾可變,明知謝方知每一句都是詭辯,可哪裡能找到應對這人詭辯之法?
眼見著謝方知舉步欲走,圓弘大師站在下頭,問道:“謝施主提了如此多的疑問,叫老衲來答,老衲不能夠,卻不知謝施主能否給出答案?”
眾人聽了,不由得大叫一聲,這老和尚總算是機智了一回!
豈料,謝方知嘲諷地笑出聲,譏誚道:“萬法歸於無,回答我所有問題的方法就是不回答,明知我是詭辯,卻要與我繼續辯,不是自討苦吃又是什麼?若謝某是你,此時便將那嘴巴閉緊,一個字不說,方能免去今日顏麵掃地之災!隻可惜啊,
遲了!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也敢出來渡我謝方知?滑天下之大稽也!”
言罷,再次一步踏上,抬手便砸了第八個青瓷蓮缸。
碎瓷片落了滿地,青蓮也殘破,看上去亂糟糟的一片。
眾人不禁有些駭然了,謝方知這是要跟昭覺寺結下死仇啊!
手中簫已然脫手墜地,摔了個殘破,謝方知拍拍手,一步站在第九層,便這麼遠遠一看,挨挨擠擠都是人頭。
他於是笑一聲:“這風頭可出大了,天底下這麼多善男信女,都來頂禮膜拜,可見世上一心求善之人不少。我謝乙頗通岐黃之術,今日凡欲齊家治國學道修身者,都有一妙方給諸位。”
說到這裡,他話裡便頓了一下。
這會兒眾人興致早已經被吊高了起來。
昭覺寺中僧人忍不住議論道:“他能有什麼妙方?”
“故弄玄虛!學道修身之事,豈是什麼藥方能解?若如此,天下鴻儒高學之輩當道,何曾有如此多陰晦臟汙事?”
“胡言亂語,這人真是胡言亂語,方丈怎地還不攆他下來?”
“欺人太甚了!”
…
謝銀瓶與薑姒這裡卻是感了興趣,能有什麼妙方?
足足將眾人胃口吊了好一陣,謝方知才轉過身,將高台之上最後一缸蓮花抱了起來,口中道:“妙方十味藥:慈悲心一片,好肚腸一條,溫柔半兩,道理三分,修行要緊,中直一塊,孝順十分,老實一個,陰鷙全用,方便不拘多少…”
慈悲心一片,好肚腸一條…
彆說是寺中僧人們,便是尋常人也都愣住了。
可不就是這個道理嗎?
真真是無上的妙方啊!
多少人在這一刹那,已然是胸懷激蕩,大為讚歎!
高高舉起那一缸蓮花,謝方知嘴唇一勾,笑得陰森而惡劣:“都說此藥在寬心鍋內炒,不能焦躁上火,每日進三服,和氣湯送服,必能無病不愈——哈,我呸!“
…什麼?
眾人都聽得如癡如醉,拍手叫好,直言“太妙太妙”,驟然間聽見一句“我呸”,全傻了。
就是薑姒也愣住了。
這謝方知…
眼瞧著眾人沒了聲音,謝方知才道:“天下治病救人隻有一味藥:黑心黑心更黑心!光明磊落苦中苦,陰險卑鄙人上人!諸位聽著,謝某這一味藥,開得可否對
症?”
話音落,盛著蓮花的青瓷缸也落了。
這一回是他高高舉起再朝著下麵砸下去的,頓時隻聞得“啪啦”一聲響,緊接在他話語之後,眾人心神一時為之所懾,竟惶然不知做何言語,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滿場隻餘下駭然的寂靜。
花缸落地,碎瓷飛濺,水花散落成珠光流彩,晃了無數人的眼。
謝方知一身蟹殼青織銀錦緞長袍站在上頭,一副不當回事的模樣。他兩手朝腰上一叉,望著遠處天光雲影,緩緩吐出一口氣,閒閒散散懶懶洋洋道:“對不住諸位,今兒我謝乙不高興,大家一起不高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