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過燭火,微微閃爍,也照著薑姒那半張美人麵。
這夜雨瀟瀟,風寒相侵,濕潤的雨氣濕了綾羅襪,沾了翡翠衣,染了芙蓉麵,暈開了麵頰胭脂紅…
一頂青色的油紙傘,遮著她在夜裡去遠。
這一次出門,薑荀終究沒告訴旁人。
馬車行在穿梭天地間的雨裡,很快接近了那隻餘下冰冷灰燼的廢墟。
大火之後,又下了一場大雨,仿佛要將這塵世汙穢都洗刷乾淨。
謝相府的舊址,掩藏在一片夜色之下,又被剛剛下來的這一場雨將所有暗藏的火星澆滅,於是所有的火和熱,都漸漸冷卻。
周圍站著一些忙碌完了的人,夜裡影影綽綽的,有的還在往外麵搬東西,有的隻站在雨裡望著。
薑荀披著蓑衣,戴著鬥笠,將薑姒扶了下來,他給她罩上青色的披風,她整個人除了一張白皙的臉蛋外,都與夜色融為一體。
他慢慢說著:“彆去太久。”
然後一扭頭,便喚了人來,孔方壓抑著自己的哭聲,給薑荀行了個禮,因為薑姒背對著他,一時也沒注意到還有人,隻道:“大公子還在牆下頭…”
薑荀沒說話,隻看向了薑姒。
薑姒這才慢慢地轉過了身,執著傘,平緩的聲音夾在在周圍的雨聲中,似乎都要聽不清,然而在孔方聽來,又是這樣地突兀,甚至突然,還有一種“合該如此”的味道。
“帶路。”
薑荀站在原地沒動,看孔方愣了許久,又不知道為什麼泣不成聲,終於還是引著薑姒去了。
這裡是原本的謝相府,四處一片焦黑,連前麵的照壁都倒了下去,黑暗裡也看不見彆的顏色,薑姒隻覺得這一夜,自己眼前什麼都是黑的。
她跟著孔方一步一步,仿佛昔日謝氏一門的繁華都在她腳下。
沉睡著的,死了的,舊日榮華。
隻有雨聲,隻有風聲。
隻有薑姒細碎的腳步聲。
興許,還有前麵孔方斷斷續續的嗚咽。
薑姒在踏過石橋的時候,便看見了站在雨裡的謝銀瓶,謝銀瓶似乎站了很久了,她定定地看著一個方向,動也沒動一下。
似是過了許久,她才意識到身邊已經來了人,於是扭頭,神情裡無喜無悲,道:“他在裡麵,怕一時半會兒出不來。”
於是薑姒還朝裡麵走。
斷壁殘垣。
雨水洗刷乾淨所有的血腥味兒,也將淹沒這一場火的真相。
謝方知已經靠著這一麵塌了一半的牆壁坐了很久,想來也愛乾淨的謝大公子,就這樣坐在臟汙泥濘的地麵上,一手搭在膝蓋上,另一手裡握著一把匕首。
他閉著眼,雨水從他臉上滑落,勾出輪廓來,竟是異樣地模糊。
謝方知一身蟹殼青的衣裳,早看不出原樣,隻有一雙手,僵直的,蒼白的,像是一節節的枯枝。
雨很大,雨聲也很喧囂。
謝方知很冷。
好一場大雨…
昨夜繁華富貴夢,今朝秋窗風雨夕。
明明還沒入夏,怎地叫他覺得發冷了?
他行屍走肉一樣,僵硬地坐在這裡,仿佛已經與這大宅一起死去。
雨裡,忽然帶了幾分冷香。
約莫是他又做夢了。
這樣熟悉的香息。
謝方知依舊麵無表情。
他不曾聽見過謝夫人嚎啕的大哭,也不曾看見謝銀瓶眼底燒完的灰燼,更不曾看見一門老少倉皇的表情…
天下人,若能醉生夢死,未嘗不是一件奢侈事。
細微的腳步聲。
那冷香停住了,在謝方知麵前三步遠的地方。
雨滴落在薑姒的傘上,又從邊沿上珠簾一樣滾落,在她身周開了滿池的蓮。
她又往前了一步,又一步。
於是,那傘也遮了謝方知。
滿世界的風雨,似乎就這這一刹那安靜了。
謝方知僵硬的手指,有那麼一瞬間的鬆動,點了一下,又點了一下,然後他慢慢地抬眼,便瞧見了薑姒那一張蒼白的臉。
目光微微閃動了一下,謝方知坐著沒動,又漸漸垂下了目光,去看薑姒被泥水臟了的繡鞋。
他不想說話。
這時候,似乎也沒有任何的話能說。
薑姒卻有滿腹的話,可出口,竟隻澀然一句:“你可還娶我?”
緊握住匕首的手指骨節忽然泛著白,如有透骨之力。
謝方知似乎想要鬆手,可下一刻又握緊了,他喉嚨裡嗆著血腥味兒,忽的笑出聲來,在這樣蕭然的雨夜裡,透著難言的嘲諷:“謝某,一無所有,再無可利用之處,以何迎娶四姑娘?”
薑姒覺得冷。
她看著謝方知,仿佛用儘自己全身的力氣,才能端端正正地站在他麵前,挺直脊背,再告訴他:“彆讓我看不起你。”
謝方知抬眼來望著她,慢慢將放在膝上那一隻手,抬了起來,可僅僅是片刻,他又仿佛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一樣,一瞬便重新緊緊扣了下去。
終究,他還是慢慢地閉上了眼。
也許這一刻的謝乙,是老僧入定,可薑姒心裡空空蕩蕩地。
她緩緩將傘撤下,也不知為什麼,想起了當年元宵燈會,傅臣站在雪裡,撤了他自個兒的那一把傘,收了叫人遞給她。而今天,她也收了自己這一把傘,放在了謝方知的身邊,斜斜地倚靠再牆角。
一個人,一把傘。
滿天地的雨。
薑姒一下被雨給淋著了,她眨了眨眼,一句話也沒有說,轉身走了。
也許是雨水讓這路變得泥濘起來,她每一步都像是花儘自己全身的力氣。
其實她想對謝乙說,來生我給你當牛做馬可好?可她說不出。
任何的言語都是蒼白無力的。
薑姒回去的時候,沒有與謝銀瓶說一句話,她出了這殘破的廢墟,便看見了站在廢墟邊等她的薑荀。
一步步走回薑荀的身邊,薑姒的手很冷,放在薑荀掌心裡,像是冰塊一樣。
薑荀心疼,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
那一瞬間,薑姒額頭靠在他胸膛上,攥緊了他衣襟,哭得聲嘶力竭,可聽不見一點的聲音…
薑荀想,風雨如晦,總將過去。
可有的人,從今以後,已見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