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歎息聲中,在這一團混沌的幽暗之中,整個空間上方的巨大穹頂中忽然浮現出繁星點點。
仿佛夜空,千點萬點銀星密密麻麻地鑲嵌在無垠的天幕上。
溫柔星光襯托出女法老尼托克莉斯的身影,她宛若依然在世,正在站在空曠大廳的深處,凝眸沉思。
艾麗希和南娜相互攙扶著站起身,來到森穆特身邊。
森穆特則早已仰著頭,站在原地看癡了。
“原來如此。”
“原來隻有這樣,才能看到先代法老留下的真正文字。”
艾麗希順著森穆特的目光看去,見到穹窿上的“星光”越來越繁密,漸漸聚成圖形,一行又一行的文字在她的注視下顯現出來。
是她看不懂的文字。
微光映在森穆特那張專注的臉上,映出他表情傷感,幾乎快要落下淚來。
“大祭司大人……”
艾麗希剛剛開口,忽然感到有人將手伸過來:
一邊是南娜,緊緊地扶住了她,防止她再次遇到危險。
另一邊是森穆特,大祭司像在星象台上一樣握住了她的手,文字瞬時就像是流水,緩緩流淌進入艾麗希心裡,也同樣蔓延至南娜心中。
“南北兩地王座之王,上下埃及之法老,尼托克莉斯……”
“選擇在此和她的仇人們同歸於儘。”
“守護尼托克莉斯的神明已隕落。”
“主宰世間萬物的神祇不再行走於人間。”
“偽神與它們所庇護的門閥正在吞噬埃及的中堅力量。”
“尼托克莉斯不能坐視……”
艾麗希覺得一顆心突然猛烈地跳動。在這一瞬間,她似乎成了尼托克莉斯本人,頭戴象征上下埃及的紅白雙冠,卻手持空虛的權柄,麵對她繼承的、正在分崩離析的王國。
她麵對來自四麵八方的敵人,雙拳難敵四手,眼睜睜地看著對手將忠誠於她的人們一一趕儘殺絕。
他們在她的麵前,給她展示那些忠於她的將士們的頭顱;
他們覬覦她的王座,垂涎王室積累了千年的龐大財富。
“尼托克莉斯,不要忘記了,你隻是個女人。”他們說。
於是尼托克莉斯打開了她的陵墓——
“在這裡,來這裡享受你們從未體會過的歡愉吧!”
女法老驕傲地向她的敵人發出邀請。
“法老才是這個世界上懂得什麼叫極致的人。”
美酒、珍饈、黃金、美人、永不斷絕的奏樂、無休無止的享樂……在這座位於薩卡拉的地下寶庫中上演。
敵人們哪裡經曆過這個。
“他們都陷入了狂歡……”
“在這一刻他們的靈魂褪去了巧言令色所賦予的包裝,露出最原初最醜陋的模樣。”
“他們忘卻了初衷。”
“忘卻了外麵的世界。”
“他們顯露出最原始的獸性。”
“他們吃喝、享樂、鬥毆、殺戮……”
“他們卻絲毫不知,天狼星已經升起。”
“在神明拋棄了這個世界之後,大河卻依舊信守祂與人類的約定。”
“大河將淹沒整座宮殿,整座陵墓……”
“我暫時不會受到大河的影響。”
“他們也完全不會發覺。”
“機關放下,這座地下陵墓將完全與外界隔絕。”
“河水會沿著其它道路流向‘原初’。”
“再等片刻,我將親手打開機關,大河的流水將淹沒整座陵墓。”
“這裡將會成為我真實的墳墓。”
“我,尼托克莉斯,因為擁有血統,因而登上王座的法老,”
“被人嘲笑作是自從蠍子王以來最孱弱的法老。”
“然而我將做到曆代法老從未做到過的事——一舉殲滅所有的仇敵。”
“我也同樣在此殞命,魂歸冥國。”
“被我所庇護的人們將在大河泛濫結束之後再次進入這座陵墓。”
“他們會幫助我的靈魂與肉身渡過冥河,避開邪惡與混沌的阿佩普②。”
“後世在埃及的土地上,我的名字將依舊被傳誦——”
“第一位女法老,同時也是最後一位。”
“法老的血脈從此斷絕,埃及將因此陷入混亂與動蕩。”
“但是我不後悔。”
“因為,一切將回歸起始,重新開始。”
“埃及的土地上,會出現一個嶄新的世界……”
艾麗希“感受”著這些文字,心裡在想:很高深啊!
這顯然是尼托克莉斯留下的“遺書”了。
這位女法老不知是用什麼方法,把這份“遺言”保存在了這個地下空間的四壁上,卻隻有在短暫照明之後的黑暗中,才能由懂得“聖書體”的人看見。
隨後,她就在這個空間內與她所有的敵人們同歸於儘了。
或許,在那次尼羅河泛濫之後,有人重新打開了這座陵墓,處理了尼托克莉斯和她所有敵對者的遺體,而隻留下了女法老的這尊彩繪塑像。
或許,人們認為隻有這座塑像能夠最終承載女法老的靈魂。
又或許,女法老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已經完成了她所有的人生目標,沒有必要還在這陵墓裡留下什麼。
但基本可以確定,這裡,這座大廳,曾經發生過悲情壯烈的故事,也是女法老親自為自己選定的最後歸所。
可是,這份文字裡傳達了太多難以解釋的地方。
“原初”究竟是什麼,為什麼大河泛濫的河水全都會流向“原初”?
這個空間,難道在薩卡拉行宮被尼羅河淹沒的時候,也能保持基本的乾燥,空氣流通,而不會被淹沒嗎?
艾麗希望向那座彩繪塑像。
“南娜!”
侍女長應了一聲“是”,手中的黃金羽箭被灌注入靈性,箭簇重新變得幽幽發亮。
艾麗希正麵麵對那座彩繪塑像。
忽然她聽見身邊響起低低的啜泣。
大祭司森穆特雙眼濡濕,像個孩子一般低聲哭泣著。
艾麗希很明白森穆特此刻的狀態:強共情者,又是以“感知”的方式女法老留下的文字,尼托克莉斯在那一刻留下的全部遺憾與留戀,一分不減地湧入森穆特心裡。
這是大祭司第幾次在她麵前掉金豆了?
——艾麗希略有些冷酷地想。
她沒有給予任何安慰,隻是悄無聲息地把她的手從對方手中抽出來。
然而,她恰於此刻感受到了潮湧般的力量,她那顆孤獨而淡漠的心瞬間受到了強烈的衝擊——
她感受到強大的傷感與遺憾,仿佛一枚巨錘,在她毫無防備的時刻,毫不留情地砸在她的心上。
原來……森穆特的“共情”,還能夠反過來影響他人。
艾麗希強行控製自己的情緒,不動聲色,示意南娜將手中的黃金羽箭調成二十瓦左右的光線。
“森穆特大人,森穆特大人……”
淺淺的光亮起,在這一刻,牆上那些神奇的聖書體文字仿佛完成了它們的使命,開始迅速消失。
它們就像是用黑暗寫就的一樣,隨著光線漸漸轉亮,這些文字立即黯淡,不見於廣闊的穹頂。
與這些星光似的文字同時消失的,還有原本用來“誘敵”的壁畫和“偽文字”,它們就像是消失在尼托克莉斯塑像身邊的那些骸骨一樣,瞬間化為齏粉,悄無聲息地落下,消失於無形。
“請隨我們一道離開吧!”
南娜請求森穆特。
森穆特雙眼紅紅,這時才垂下頭,轉過身,亦步亦趨地跟隨艾麗希和南娜,一步一回頭地走出這座,屬於女法老尼托克莉斯的陵墓。
*
三個人走出那扇鐫刻有“荷魯斯之眼”的石門,回到起始的通道之中。
森穆特將“荷魯斯之眼”中的靈性撤去,石門閉合。三人安全地回到了行宮大殿裡。
直到這時,艾麗希才終於拉下了臉。
“尤米爾,你是不是有些什麼需要向我解釋?”
她輕輕地抓起了佩戴在胸前的神符,托在手心裡掂著,隨時可以拋向半空。
作者有話要說:蠍子王是古代埃及已知最早的地方性統治者,他所處的時代比最早統一上下埃及的納美爾還要早,也就是早於舊王國時期,他的統治時期被史學家稱為“零王朝”。
②阿佩普,這裡是指象征混亂的一條巨蛇,從屬於“伊斯法特”,是象征秩序的“瑪阿特”的敵人。
本章所述的,關於第六王朝末代法老尼托克莉斯的故事,基本上是根據源自埃及的曆史傳說加以想象寫成。按照記載(當然這種記載不一定是真實曆史)尼托克莉斯將世仇邀入她的地下宮殿,然後放水漫灌,和她的敵人們一起同歸於儘。由此第六王朝覆滅,埃及進入第一中間期。
另外,法老的寶藏確實令人覬覦。在古代埃及的曆史上,新王國時期就已經有不少盜墓賊,盜竊舊王國時期和中王國時期的法老陵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