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種種事況複雜如蛛絲,西羽的心境卻一直相對簡單。
他雖然失去記憶, 但憑借所想起來的幾分碎片, 自敢篤定自己與羅熙曾經關係匪淺,哪怕道理說不通, 感覺卻騙不了人。
所以西羽很清晰地知道:自己在意著從前那個男人,也在意著羅熙,因相信他們就是同一個人, 所以才甘願參加這個希望渺茫的大賽, 在羅熙身邊守護他和他的朋友。
但墨一幾番出現, 加上今天那些話, 真把西羽推到百口莫辯的地步。
可……為什麼要辯呢?
西羽沒有全然縷清心情, 或許隻是不知道如何對視羅熙的眼睛。
正當他一邊疾走一邊無比煩悶之際, 羅熙終於從後麵追上, 攔住路說:“叫你等等我,你跑那麼快乾什麼?”
西羽繃著臉, 繞過他繼續邁步。
羅熙大步尾隨:“怎麼?被激了兩句就生氣了?”
西羽欲言又止後唯有回答:“他廢話太多。”
羅熙穩穩邁步, 不置可否。
西羽瞧他一臉如常的模樣,不禁蹙著眉脫口質問:“你不在意?”
此刻的羅熙沒有半絲笑意、卻也不見憤怒,他隻是反問:“在你看來,我應該在意嗎?”
西羽抿住嘴唇,目光一點一點黯淡下去, 他垂眸步履艱難地往前走, 什麼都沒有再說。
此刻, 前方的雪原地表已顯露出微妙的變化, 看來傳說中的沼澤地就要到了,此時並非談心的好時機。
羅熙深吸了口氣,越過西羽的同時、一把拿走那把獵刀勉強當探路棍,主動走在前麵道:“跟緊我,如果不小心踩到濕地陷下去,千萬不要慌亂。”
鬱悶的西羽嗯了聲算是回答。
羅熙本想回頭看看他,但思及到此刻正在直播、白起的事又全無著落,這才擰緊眉頭憋住躁動的心思,將注意力挪回到可惡的遊戲裡去。
*
雖然方才墨一態度惡劣,但他並沒有撒謊,雪原內的沼澤地氣溫明顯升高,整個地麵都布滿濕乎乎的爛泥,危機四伏,當真不知哪一步就會中招。
加之兩人皮膚早已在酷寒中狼狽凍傷,如今遇暖,不禁在刺癢中多出幾分疼痛,著實難以忍受。
羅熙帶頭走著,再度用指南針確認了方向:“沒錯,我們已經到達距離黑水村以西一百公裡的地方了,相信就地圖麵積而言,這已是極限邊緣,鏡湖應當就在附近。”
西羽努力打起精神,環顧周圍漆黑的長草:“我總聽見奇怪的聲音。”
“這裡畢竟暖和,又有水和植物,恐怕少不了動物。”羅熙用獵刀探了探路,艱難跋涉,忍不住罵道:“全濕透了、真礙事!”
西羽不由苦笑:他們之前走過雪原時靴子就已徹底潮濕,現在被泥水一害,每一步都千斤重,實在太耗費體力。
正略微發愁時,忽有什麼東西從長草鑽出,纏住他的腿擠進靴口。
敏感的西羽臉色一變,剛拉住羅熙的胳膊,便感覺腳踝傳來隱隱刺痛。
羅熙疑惑:“怎麼?”
西羽蹙眉輕聲:“蛇……”
原本還在找路的羅熙馬上轉身,蹲身順著他的小腿一摸,狠將罪魁禍首拽出來、一刀砍成三截,然後嚴肅道:“我背你,趕快找個地方檢查一下。”
絲絲縷縷的疼痛讓西羽略感不安,卻仍倔強地拒絕:“不用了,可以堅持。”
“少裝,若這蛇有毒,動作太多加速了血液循環……”羅熙罵了聲臟話:“到時候我救你還是救阿起?”
黑燈瞎火的不便檢查傷口,西羽也知道他說得正是事實,這才乖乖爬上羅熙寬而結實的後背上,被他硬背起來繼續移動。
在沼澤地裡如此身負重擔地尋路,著實不是一般男人能扛過去的。
西羽老老實實地安靜了好一陣子,終於忍不住伸手摸了下羅熙的臉頸,發現竟全是汗珠,他本就不安靜的心瞬間亂七八糟,忽然問:“如果我真出局了,你會救我還是救白起?”
羅熙喘息聲比平時粗重,並未回答。
西羽反而笑了:“我以為你會說阿起。”
羅熙把西羽往上背了背:“你希望我選你嗎?”
西羽很耿直:“希望。”
羅熙剛想說什麼,又被西羽打斷:“但我不需要,你能顧好自己就夠了。”
“你他媽……”羅熙又開始罵臟話:“還說老子自大,我看自大的是你。”
西羽輕輕扶著他的肩膀,保持著淡淡的笑意,心情終於沒有遇到墨一時那麼糟糕了。
*
經過一個小時的苦苦掙紮,羅熙才終於背著受傷的西羽找到了傳說中的鏡湖。
兩人無需再確認什麼,隻消點燃火堆一照,瞧見湖麵如鏡麵的明亮反光,便知道地方對了。
吃痛的西羽終於在火邊脫下濕漉漉的靴子,檢查到腳踝處的確留著兩個小小的牙印,果然有些烏青。
羅熙雙手捧回水來,幫他清洗了下血跡,竟然單膝跪地,扶著他的小腿吸吮了上去。
西羽條件反射似的朝後躲:“可能真的有毒,你小心自己也中招。”
羅熙惡狠狠地把腿拽回來,完全不理他廢話。
溫熱而乾燥的嘴唇貼在冰涼的小腿上,讓西羽產生了些不合時宜的不自在,他默默扭頭忍受。
“一起中毒了也好,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唄,省得再被你逼問媽和老婆掉水裡該撈哪個之類的廢話。”羅熙往地上吐了兩口汙血,擠得他傷處血色漸紅,這才鬆了口氣:“應該沒什麼事,你哪裡不舒服嗎?”
西羽:“我心裡不舒服。”
羅熙:“……”
西羽扶著傷腿,盯住火焰的劈啪作響,沒再多話。
羅熙沉默了會兒,終於忍不住挑眉詢問:“因為墨一的話?……你是覺得他說的並非真正的你,還是因為我在場而覺得難堪?”
西羽抿住嘴角,片刻後道:“都差不多。”
“那可不一樣。”羅熙在旁用衣袖擦刀,冷哼:“我發現我真是看不懂你,有的時候你半句話都不藏,有的時候你簡直能活活把彆人憋死。”
西羽本就不痛快,立即不悅道:“管他說得是真是假,我不想被你聽見。”
羅熙抬眼,這才發現他已經惱得白了臉,忍不住淡笑:“其實吧,我是一個字都不信的,就是嫌他嘴賤了點。我隻相信我親眼所見,你不是那樣的人。”
西羽的眼睛微微張大,眼裡的負麵情緒終於開始消退。
“被觀眾瞧著,不管說什麼做什麼都有點像表演。”羅熙放下刀:“所以我本來不想在直播裡提這些,但是還是有點控製不住的沾沾自喜。”
西羽怔了一下:“喜什麼?”
“我說……”羅熙漸漸朝他靠近:“你真那麼喜歡我啊?”
西羽的喉嚨被哽住:“我……”
羅熙自嘲:“沒想到我這種人也有小天使惦記,怪不得平時點背,原來運氣都留在這兒了。”
西羽對親密關係的建立很是陌生,他的反應往往都憑借直覺,此刻亦然,故而脫口就道:“彆這麼說自己,你比其他人都好。”
羅熙繼續壞笑,而且問出問題更加誅心:“你現在可以這麼說,如果哪一天發現,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呢?”
西羽緩慢地眨了下美麗的雙眸,並沒有給出任何回答,而是忽然之間傾身輕輕吻了下羅熙的額頭,那吻比蝴蝶停留在花瓣上還要輕,轉而他又立即直回身子,安靜地瞧著羅熙的眼睛。
事實上,雲台的主播們私生活可不怎麼單純,隻不過都藏在攝像頭以外的地方看不見罷了。
像羅熙這樣一路逆襲的大佬,自然常有軟甜萌的來抱大腿尋個庇護,明騷暗撩的都見過,都隻覺得沒意思。
大約是厭惡人造人相關的技術,他甚至對所謂“正確的美麗”深感不適。
可唯獨西羽這個人,從一開始羅熙就覺得順眼,脾氣也常對胃口,搞得總像個倒貼的蠢貨一般出現在他的左右。
後來同住和組隊,也是機緣巧合、順水推舟。
直到此刻的這個吻,孩子氣的、開玩笑般的吻,一下子炸開小小的花苞,讓曖昧的花粉飛得到處都是,才讓羅熙心裡那些飄來飄去的小羽毛倏忽落下,變成了完全沒有辦法回避的事實:自己竟然對最奢侈的東西動心了、竟然開始對感情有期望……
這對人造人主播來說,就像路邊乞丐去仰望高樓大廈,奢求到最後十有九傷。
因理智的可恥糾結,羅熙的心難免懸了片刻,便暗嘲自己優柔寡斷,而後想也不再去想,很直接地緊握住西羽傷痕累累的手。
西羽仍舊安靜專注地回視。
兩人一時無話。
很可惜,正當關係該有些長進時,原本安靜的鏡湖竟悄悄起了漩渦。
兩個智商受到降維打擊人立即從美夢裡回神,起身飛速穿戴好靴子、踢滅火堆、後退到陰暗處屏息以待。
隻見那漩渦越轉越大,在赤紅的月光中顯得十分神秘,湖水伴隨著漩渦湧上泥濘的岸邊,終而緩緩地推上了些什麼東西,片刻後又重新回歸平靜。
羅熙皺皺眉頭,率先靠近蹲身確認,皺眉說:“是主播,死了。”
地上三具屍體不知是溺水而亡還是活活凍死,身體冷得像冰一樣,衣衫當然濕透,全身卻不見其他傷痕,隻殘留著些碎冰。
西羽卸下一個主播手裡握著的長劍,在手裡墊了墊,輕聲道:“看來這湖沒有我們想象得太平。”
“既然來了,就下去一探。”羅熙哼笑:“說不定是他們蠢。”
西羽無奈地檢查了下八卦鏡:“那走吧,萬一這局提前結束就麻煩了。”
羅熙頷首,自然而然地拉住他的手向平靜的湖麵踱步。
就在水將淹沒二人膝蓋之時,那寒水忽泛起紅光,而後有個年輕而溫柔的男聲響徹周身:“鏡湖乃心鑒,顛倒乾坤、粉飾六欲……敢問你們為何而來?”
西羽毫不猶豫地回答:“為得知雪公子的心弦而來。”
那聲音淡笑:“雪公子已死,無身也無心,還是請回吧。”
西羽立刻拿出《鏡湖五則》:“我們走了很遠才到這裡,書上寫了,隻要投湖相問,就可以被解答一切困惑,難道是騙人的嗎?”
還沒等那聲音回答,羅熙就在旁邊吐槽:“你還真是老實,用不著配合係統說台詞——總之,我們要知道雪公子的心弦之物是什麼,開路吧。”
說著他便拉著西羽往深水處堅定走去。
那縹緲的男聲笑得更厲害,甚至透出了幾分悲傷,最後歎息:“好吧,但心弦之物已逝,知道了又有何用呢?”
這話音落下,湖麵即刻明光大盛。
西羽和羅熙對視一眼,再沒有半分猶豫,馬上加快步伐,相互拉拽著潛入湖中。
冰冷的水麵沒過他們的頭頂,窒息感很意外地被融融的溫暖所取代。
他們都不知道即將要發生什麼,更不敢鬆開彼此的手,隻能拚命十指相扣,在光芒奪目的水中暈眩旋轉。
“人們依靠鏡子去了解自己,殊不知鏡子也是最會騙人的東西。”溫柔的男聲又響在耳畔:“這世間唯有虛假的才是美好的,無奈虛假卻不如真實堅固長久,你們要尋見雪公子的心弦之物,就是要看透他的真心呐。”
羅熙平時最煩這些裝模作樣的台本,無奈湖水逼得他張不開口,隻能嫌棄地眯起眼睛。
漂浮在身邊的西羽倒不甚在意,朦朧間終見水底彆有洞天,馬上用力拉住羅熙,蹬著長腿拚命下潛而去。
*
這噩夢之島上的所謂鏡湖在倒真像麵鏡子。
西羽和羅熙在不斷下墜之後,終於衝破了水底的微光,竟然一扭身從另外一個湖麵中冒出頭來。
這湖瞧起來與鏡湖彆無二致,但周圍的景色卻美麗得令人屏息:金緞子般的陽光揮灑在綠樹茵茵的林子裡,襯著寶石藍的天空和偶爾飛過的鳥雀,色彩明豔而歡快,簡直成了童話世界。
西羽遊到岸邊,努力掙紮著站起,在酷寒中挨凍了兩日的身體瞬間猶如抵達天堂,禁不住微笑著抹掉臉上的清水。
但旁邊的羅熙卻照舊冷靜而理智:“剛才那些提示很明白,鏡湖裡的世界是虛假的,而且乾坤顛倒,很可能與現實正相反。我們的身體應該仍舊停留在冰湖裡,支撐不了太久,如果一直在這些假象中流連忘返,有可能結局就跟方才的屍體一模一樣。”
經他提醒,西羽自然提高了警惕,他發現彼此的衣服也變得輕薄乾淨了,再脫下靴子檢查毒舌的咬傷處,更是痕跡全無,不由低聲道:“果然都是假象,不知道這個世界的黑水村是不是也那麼遠,我們快走。”
羅熙緊握著獵刀,照舊準備率先帶路。
沒想正在這時,湖邊灌木叢中竟然露出個小小的腦袋,很好奇地打量他們。
西羽微怔,靠近問:“你好,你是住在這附近的人嗎?”
對方是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皮膚黝黑、麵頰紅潤,一雙葡萄眼非常可愛,他從灌木中站起來回答:“是啊,你們是誰?”
西羽看了羅熙一眼,禮貌微笑:“我們是來島上打獵的遊人,方才遇到野獸,行李都丟了,聽聞這裡有個黑水村可以落腳,所以……”
小男孩撓了撓頭:“這樣啊,我就是黑水村的。”
“真的嗎,你可以帶我們去?”西羽笑容更和善,充滿耐心地諄諄善誘:“我們不是壞人,隻想暫住一天而已。”
小男孩全無防人之心,轉瞬粲然一笑:“好吧,等我摘完果子我就帶你們去。”
“我幫你摘。”西羽趕快示意羅熙跟上,打聽道:“你叫什麼名字啊?”
小男孩很開朗:“我叫阿明!”
羅熙眯起眼睛:“黑水村裡,有沒有名字裡有雪的人?”
小男孩很怕他似的,擰著小眉頭沒有回答。
西羽趕快擋在羅西前麵:“是這樣的,他有個遠房親戚的孩子住在島上,這回來也是想打聽打聽。”
“餘雪才沒什麼親戚呢!”阿明不相信地哼了聲:“他娘早死了,是餘奶奶撿來的。”
沒想到雪公子和神隱寺的餘奶奶還有關係,想到小燕曾說過,傅先生把餘奶奶殺掉做血符,那雪公子也像是遭遇過極為慘烈的事情才變成噩夢之島的大BOSS,這麼一看……這黑水村還真是變態。
羅熙一直拎著刀冷眼跟在後麵,阿明時不時偷窺他兩下,顯得惴惴不安。
西羽察覺後訕笑:“這位哥哥隻是看起來凶,他沒惡意的,來,你要摘什麼果子,我幫你。”
說著西羽便牽起小NPC的手。
阿明瞬間開心起來:“我要摘蘋果拿回去給阿雪做點心。”
又是蘋果……
西羽仍舊想不出那個增加好感度的水果道具究竟有什麼用,隻能壓下急迫的心情,聞言催促道:“好吧,那我們快一點,天黑了就麻煩了。”
阿明很疑惑地說:“哥哥,美夢島是沒有黑天的呀,你在說什麼?”
……噩夢變美夢,黑天變白晝。
看來這個幻境著實不能相信。
西羽垂眸微笑:“原來是這樣,我孤陋寡聞了。”
*
原本以為在這個嚴酷的沙盒世界裡發現另外一處空間,應當會有非常嚴峻的挑戰才是,可西羽和羅熙兩人幫著阿明摘了整筐的蘋果,牽馬走過風景優美的草原,竟很快便到了黑水村附近,而且沒有發生任何突發狀況,實在令人意外極了。
進村之前,羅熙低聲囑咐:“越平靜就越容易掉以輕心,時間長了我們肯定會死在湖裡的,無論如何,一小時以後都要先離開再說。”
西羽頷首:“嗯,看來係統就是讓我們在這個與噩夢島相悖的地方,找到雪公子真正喜愛的東西。”
“最煩這種任務。”羅熙沒好氣。
其實西羽理解他的感覺,畢竟跟其他主播博弈還能找點樂子,總被劇情牽著鼻子走,就真的成為了徹頭徹尾的表演者。
都說羅熙識時務,其實他最放不下自尊心。
NPC阿明全然不明白他們在討論什麼,終於走到了黑水村前,便笑著掏了兩個蘋果給他們:“到啦,我還有事要做,你們想留宿的話去異誌閣找傅先生就行,他可是美夢島的大善人。”
話畢,這小鬼便抱著果籃忙不迭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