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窗外下起了雨,雨聲打在出租屋陽台的鐵皮頂棚上當當作響。
十六歲的弟弟樂遙還在客廳看電視,周洛陽開門進來時,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掛鐘。
“回來這麼早嗎?”樂遙滿懷希望地問道,“談得怎麼樣?”
“還行。”周洛陽沒有告訴弟弟相親的飯局,下午隻簡單地交代,出去談生意合作,順利的話,古董店不久後就能重開。
他走上前去,從輪椅上抱起弟弟樂遙,解釋道:“比較順利,對方說,回去再考慮下。”
樂遙示意他看茶幾上鋪著的幾張紙,答道:“給你做的資料都沒帶。”
“腦子裡都記得。”周洛陽笑道,橫抱著弟弟,進了浴室。
租來的房子浴室很小,所幸至少有個破舊的浴缸,周洛陽拉上浴簾,在浴缸裡鋪好一次性塑料紙。
“自己洗嗎?”
“嗯。”
周洛陽於是搬了張椅子,守在浴簾外出神,等弟弟洗澡。
“今天有人給家裡打電話了。”樂遙在浴簾裡說。
“什麼?”周洛陽忽然警覺起來,心想是催他還錢的嗎?這麼快就找到家裡了?
樂遙答道:“接起來以後沒聲音。”
周洛陽嗯了聲,說:“下次直接掛了,多半是推銷。”
樂遙說:“學校給我發了郵件,問我還需要什麼東西。”
周洛陽答道:“晚上我去回複。”
樂遙咳了幾聲,不小心嗆了點水,周洛陽便拉開浴簾,幫他洗頭。水麵上現出他孱弱的肩膀與手臂,以及周洛陽略鎖著的眉頭、擔憂的五官倒影。
樂遙已經十六歲了,因為殘疾,較之同齡人更瘦小,終日在家待著,也顯得更白皙,一米七的個子,隻有九十三斤。
半身不遂的病患在國內生活,不像在國外般便利。有時周洛陽甚至在發愁,讓他回國念書是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當初考慮到,較之生活的便利,也許有家人陪伴,對小弟來說才是最迫切的,畢竟現在他們已經是彼此唯一的家人了——而更重要的一點是,經濟情況不允許。父親留下的遺產,付不起弟弟在國外念書的學費,而周洛陽眼下,則連養活自己都成問題。
“不順利嗎?”樂遙忽然說。
“什麼?”周洛陽與杜景重逢以後,始終有點走神,與弟弟對視的一刻,明白到自己的心事都寫在了臉上,是以笑了笑,解釋道,“沒有。”
樂遙說:“爸爸以前說,與人合夥就像結婚一樣,覺得不合適就彆勉強,應當還有彆的機會吧?”
周洛陽明白樂遙所想,解釋道:“不是因為合夥,隻是怕你去上學不方便。習慣你在身邊,突然去上學,總覺得空落落的。”
樂遙嗯了聲,說道:“老師們都很熱心,我能照顧好自己的,何況我總要學會獨立生活。”
周洛陽沒有接這句話,脫了上衣,將渾身濕透的弟弟抱起來,放到椅子上為他擦身,換上睡衣,說道:“店裡的事你彆擔心,有眉目了,明天我沒事,帶你出門玩去,回來以後,還沒在市裡逛過呢。”
樂遙點了頭,撐著床邊,從輪椅吃力地挪到床上去,周洛陽則自己進浴室收拾,洗澡。
熱水順著他的頭頂灑落,在他肩背不明顯的肌肉線條上彙聚,順著腰間深邃的線條流淌而下,浴室裡的落地鏡蒙著一層白茫茫的霧。
周洛陽擦了幾下鏡子,凝視鏡中的自己,濕透的頭發擋在眉眼前,與五年之前仿佛毫無改變。再想起猝不及防所見的杜景。
“我叫杜景,‘休傷生杜景死驚開’的‘杜景’。”
周洛陽自言自語道。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就像他與杜景認識的第一天。
那天暴雨傾盆,台風幾乎要將宿舍樓刮倒,周洛陽獨自來到這陌生城市報到時,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乾的。
他卷著一陣水汽撞進了寢室,裡頭一個高大的人影當即上前,幫他把門關上,窗門在暴風下瘋狂作響,隨著那人將門一關,世界終於安靜下來。
“窗關不住,”那男人說,“穿堂風會吹開。”
周洛陽鬆了口氣,說:“今年台風太厲害了。”
“我第一次碰上台風,”男人隨口道,“刮一整天了。”
周洛陽倚在寫字桌前,狼狽不堪,全身都在往下滴著水,與這男人對視,一眼瞥見了他鼻梁前橫過的,那道深邃的疤。
長得很帥,如果沒有這疤痕的話。周洛陽心想。
繼而視線轉向他的雙眼,彼此稍一點頭。
接下來的數年生活,就要與這個人共同度過。
“周洛陽,”周洛陽自我介紹道,“‘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的洛陽。”
“杜景,”那男人也自我介紹道,“‘休生傷杜景死驚開’的杜景。”
周洛陽聞言十分驚訝,又側頭看了杜景一眼,笑了笑。杜景沒有太熱情,拉開椅子,依舊坐在書桌前,戴上耳機,隻當他不存在。
果然是個安靜的人……周洛陽簡單收拾東西,背對杜景,脫了T恤後,忍不住回頭看了杜景一眼,隻見杜景正在低頭看一本書,表情是冷漠的,在這冷漠中,眉眼之下的那道傷痕尤其顯眼。
周洛陽爺爺的一位老朋友是本校的教授,來報到前周洛陽給他打過電話,教授的研究生弟子問他對寢室和室友有沒有什麼特彆要求,周洛陽的回答是:脾氣好,安靜,互不乾擾就行。
於是係裡把他分到了聽瀑樓603。後來周洛陽才知道,聽瀑樓的學生寢室不多,大部分都是教職工子女,或是有特彆要求、特彆招呼的人。
換句話說,杜景在分配寢室時,也是找了家裡關係的。
聽瀑樓的環境很好很安靜,可這也太安靜了點,宿舍裡一片死寂,窗外唯有風雨聲,看來室友是個脾氣相對比較孤僻的人。
周洛陽洗過澡,擦乾淨頭發,看見弟弟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便為他蓋好被子,關了燈。
想起與杜景最先認識那天,周洛陽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臉上的傷痕,其次則是這個室友十分沉默。
可惜了,周洛陽覺得如果杜景沒有這道疤,憑他的身材與長相,足夠上時裝雜誌封麵。從前是,現在當然也是。
在包間裡驟然再見杜景時,周洛陽差點以為他已從自己的生命裡就這麼徹底消失了。
可為什麼他會偏偏在這個時候出現?這些年裡,他都經曆了些什麼?
周洛陽從冰箱裡拿了盒酸奶,歎了口氣,插進吸管,喝著回了房間,往床上一躺。
匆匆見麵,又匆匆離彆,杜景甚至沒有給他留一個聯係方式。周洛陽知道杜景一定還在生他的氣,也在生他自己的氣,這場氣,足足生了三年。
時間對彆人而言可以解決一切問題,但對杜景來說不會。
他的病是不是更重了?
周洛陽在黑暗裡的床上翻來覆去,腦海中儘是今天杜景的模樣,他似乎比三年前又長高了點,也變得瘦了。
初次見麵時,他們就像兩個客氣的陌生人,周洛陽甚至未來得及與他熟悉,數日後,軍訓開始了。
杜景念自動化,周洛陽念機械,兩人不在一個連隊,不過周洛陽偶爾會隔著操場看到他——穿著軍裝,個頭最高,站最後一排的就是。休息時周洛陽朝他揮手,吹口哨示意,杜景有時朝他看過來,卻沒有任何回應,隻遠遠地看他一眼。
周洛陽注意到,杜景與他們班上的人幾乎不說話,休息時也冷淡地獨自坐在一旁發呆。
“喝可樂嗎?”周洛陽走過去,遞給他。
杜景於是冷漠地點點頭,接了過去,看了眼手裡可樂,忽然掏出盒煙來,遞給周洛陽。
“你怎麼知道我抽煙?”周洛陽十分驚訝。
“你身上有煙味。”杜景說。
周洛陽起初以為杜景是不想與自己交朋友,所以從來不說話,然而後來通過軍訓,他發現杜景對旁人比對自己更沉默,也更冷漠,於是猜想他天性就是這般,反而與他周洛陽的話還多點,於是也不放在心上了。
周洛陽自己的朋友倒是很多,緣因他陽光開朗,為人又隨和,很快就與班上同學熟稔起來。
但他還是關心著這名室友的,畢竟他們將在一起度過很長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