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最後一夜,他們按原先計劃,去淨慈寺聽鐘聲跨年。
南屏晚鐘與雷峰塔外人山人海,市內出動大量協警維持治安,為了不擠散,杜景牽著周洛陽的手。
“去年跨年你和誰一起過的?”杜景隨著人群移動,不時回頭看周洛陽。
周洛陽答道:“徽州,和女朋友一起。”
“現在還在一起麼?”杜景問。
周洛陽解釋道:“開春就分手,她去國外上學了,那天晚上本來想住酒店,但酒店全滿,隻能送她回家,你呢?”
周洛陽祖籍宛市,後來因緣際會,在徽州生活了很長時間,而後因父親的生意,又來了江南,已經被調|教成了一個南方人。
杜景說:“我一個人,在時代廣場。”
周洛陽高中時談過好幾任,但都無一例外,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喜歡的時候很喜歡,分手以後也適應得很快。
“明年這個時候,說不定就是換彆的人和你來了。”杜景去排隊買熱咖啡,與周洛陽等敲鐘,四周全是情侶,也有不少單身年輕人結伴出來。不知道為什麼,女孩和女孩聚在一起,場麵總是很有趣也很自然。
男生和男生出來跨年的組合,便有種單身狗的苦大仇深。
周洛陽認真地道:“不會的,如果你不介意當電燈泡,去哪兒我都會叫上你。而且說不好還是我當電燈泡呢?”
他確實很喜歡杜景,並非嘴上說說,周洛陽有種習慣,沒人讓他照顧,他就全身不自在,總想著身後是不是該跟著個人。從這點上說,他覺得自己有一定的沙文主義思想。
杜景答道:“醫生不建議我談戀愛,談戀愛會產生壓力,加重病情,害人害己。”
“可是真的愛上了,你也沒有辦法對不對?”周洛陽如是說。
杜景點了點頭,熱咖啡沒了,隻買到一杯,杜景便遞給周洛陽,讓他暖手。周洛陽朝他遞了遞,杜景就著他的手喝了一點。
“隻能依靠理智,控製自己,儘量遠離。”杜景說道。
他們找了個視野好的地方坐下,遠離喧鬨人群,淨慈寺、雷峰塔連著西湖岸邊所有的燈都開得繽紛燦爛,映得這夜寒冷的杭州熱鬨繁華。
“你是不是一直很想問,我臉上的傷怎麼來的?”
周洛陽尚在出神,他感覺到今夜的杜景不同於以往,兩人都帶著把事情說開了的輕鬆感。
“其實真的挺帥的,”周洛陽說,“不是誇你,在我的審美裡確實覺得很好看。是因為打架麼?”
杜景搖搖頭,說:“不,原因一點也不酷,從六歲查出病情開始,我就被這個病折磨很久了,青春期中,雙相時常表現為抑鬱發作,具體表現為突然毫無征兆想哭,有時甚至毫無來由地想死。”
“十七歲那年,高中班上,許多同學在談戀愛,醫生則強烈建議我不要談,控製自己,儘量不去喜歡任何人,度過青春期後再說。”
“不知道為什麼,有天我看見學校裡的情侶,就想到,我還要這樣受上許多年的折磨。我決定結束這一切……”
周洛陽沒有打斷杜景的自述,仰頭看著天空,群星閃耀。
“……於是我在生日那天的傍晚開著車,到山上的一道斷崖前。”杜景喃喃道,“我告訴自己,如果我一腳油門,駕車飛到對麵二十米外的斷崖上,這就是天意,我還會繼續活下去。”
周洛陽:“……”
“如果連人帶車一起墜下深穀,我就徹底解脫了。”
哪怕杜景現在就坐在周洛陽身邊,他聽著這講述,也忍不住捏了把汗。
“後來你留下了這道疤。”周洛陽說。
杜景說:“對,飛出去的那一刻,感覺很奇特,就像有一個靈魂…一個實實在在的,幻想中的愛人的靈魂,倚靠在我的胸膛上,貼近我的心臟。而摔下深穀以後,經過的人發現了我,叫來911,把我送到醫院。在我昏迷的時候,不停地叫我的名字。醒來的時候,我在醫院裡縫了七十多針,又躺了三個月。不過因為年輕,身體好得很快。”
周洛陽心想,沒有摔斷脊椎、高位截癱簡直是奇跡,他不敢去想杜景萬一癱瘓了,會是什麼樣的後果,那才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雖然這麼說不對……”周洛陽想了很久,他都開始有點懷疑自己的三觀是不是被杜景給帶偏了,但在這一刻,他決定說實話。
“可是你真的很酷,”周洛陽說,“比我想象中的更酷。”
就像流星一般,在昏暗的天幕下劃過高空,用這種方式作為人生的謝幕,簡直是電影裡才會出現的劇情。
周洛陽有段時間一直在思考,關於杜景,關於他的病,也關於他的微博小號。起初他覺得,那個無人知道的微博小號,不過是杜景自說自話,寫日記一般,宣泄情感的自留地。然則真的是這樣麼?
後來他漸漸認為,這是杜景的求助。畢竟純粹私人的想法,他完全可以把所有內容對自己可見,就不會被人看見了。發布出來,也就意味著他仍然希望,或是幻想著有什麼人能看見,希望有人來拉他一把。
隻是杜景自己沒有意識到內心真正的想法罷了。
“你要正式答應我,”周洛陽說,“不能再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去做這種事,因為咱倆已經是朋友了。”
杜景:“行。”
周洛陽解釋道:“不是要你強顏歡笑地活下去,如果有那麼一天,你的病情已經嚴重到無法挽回的地步,連活著也是痛苦,我不會強留你,我會尊重你的選擇。”
杜景沒有回答。
周洛陽說:“至少,咱倆得有一場認真而禮貌的告彆。”
杜景左手握著咖啡杯,抬起戴著手套的右手,周洛陽會意,抬起左手,兩人並肩而坐,互一擊掌。
他知道杜景答應自己了。
倒數結束,新的一年來臨,他們沒有跟著人群歡呼,隻是都站了起來。
周洛陽朝杜景張開手臂,說:“新年快樂,又長大一歲了。來抱一下?”
杜景抱住了周洛陽,在寒風裡,兩人抱了下。
那夜他們回到寢室後,杜景的話依舊不多。卻因為這天所發生的一連串事情,讓他們真正跨過了一直以來的那道障礙,寢室裡的氣氛變得不一樣了,不再像以往般客氣和睦,顯得自然而輕鬆。
周洛陽感覺到了一種他失去已久、既熟悉又奇特的氛圍,那是被稱作“家”的氣場。
杜景買回來的小聖誕樹上閃爍著彩燈,映著在恒溫箱裡睡覺的小烏龜。
“可以把你的床推過來,並在一起。”周洛陽提議道。
杜景鞋沒脫衣服沒換鞋,進來就躺在床上看手機,聞言看了周洛陽一眼,片刻後默不作聲地起來,躬身將單人床推了過來,靠在周洛陽的床邊上。
“喲嗬——”周洛陽說道,“床變大了,睡起來還舒服點!”
雖然他不知道治療杜景失眠的辦法,是與人“睡同一張床”還是“睡同一張床墊”,但男生宿舍裡這麼擺放並不奇怪。他偶爾會看見聽瀑樓裡,其他寢室的研究生師兄也把床並到一起,一來寢室空間利用率變高,過道更寬敞,可以放些家電;二來床也變大。
大部分研究生都在談戀愛,習慣出去租房住,留寢的就喜歡這麼操作,偶爾外宿的人回來後,兩人便在並起來的床上睡得像睡通鋪一般。
那夜周洛陽不自覺地占掉了大半張床,杜景卻很注意不乾擾到周洛陽,自覺地靠著床邊睡,但新年第一天醒來時,周洛陽已睡得不知不覺,從身後抱住了杜景。
就像這夜從宛市開往杭州的高鐵上,杜景從身後緊緊地抱著周洛陽。
他還記得,新年第一天的杭州還下了雪,醒來的刹那,他馬上推醒杜景,飛快洗漱後,抓起相機就往外跑,去拍西湖的雪景。
“起來換票!”
門一開,乘務員看著擠在下鋪的周洛陽與杜景,第一反應是抬頭看上鋪,檢查有沒有多住人。周洛陽一翻身,把杜景擠到了鋪外去,杜景手忙腳亂,撞倒了垃圾桶,起來時腦袋又在小桌上磕了下。
三人:“……”
周洛陽從掛上牆的杜景西服口袋裡找出牌,交給乘務員。兩人仿佛一刹那間,都聽見了乘務員離開時的內心獨白“又是同性戀,這年頭怎麼這麼多同性戀”。
兩人睡眼惺忪,杜景坐在沙發上,還沒清醒過來,高鐵裡放起了小野麗莎的《何日君再來》,天蒙蒙亮,車剛到站,杭州全城還沒醒。
“今宵離彆後,何日君再來……”周洛陽洗漱完,稍低頭檢查杜景的西褲,還好,沒有發生他想象中的事。
“接下來做什麼?”
杜景:“吃飯,填飽肚子,辦事,你應該不急著回宛市。”
周洛陽開始回複樂遙昨晚的消息,看他發來的照片,答道:“不急,隻是怕樂遙忽然需要送東西。”
杜景:“有事讓我助理去,昨天已經讓他把東西送去你家了。”
“他又沒鑰匙,”周洛陽說,“怎麼送?扔在家門口嗎?”
杜景:“我的下屬想進間民宅,還用得著鑰匙?你也太小看杜老板了。”
周洛陽:“……”
“我還順便讓他把你家打掃了。”杜景又說。
周洛陽:“………………”
杜景叫了輛車,定位,帶他們到in77商業廣場,其間發了幾條消息。一家移動服務商營業後,主管便出來接待,把他們帶到辦公室去,拿出電話卡,為杜景裝卡,杜景給吳興平的手機換過一張杭州的本地卡。
到得新新飯店的西餐廳,開始吃早飯時,杜景又注冊了個新微信。
“稍等一會兒,”杜景擺弄手機,頭也不抬地朝周洛陽說,“辦完手頭的事,就去逛逛。”
周洛陽:“都逛這麼多年了,還有什麼好逛的?查你的案,不用管我,認真工作,拿到薪水以後,好投資我的店。現在還少五百三十三萬七千六。”
周洛陽顯然已經把杜景六十幾萬的身家提前算進去了。
“所以我全資控股?”杜景說,“這提議不錯。”
周洛陽:“那麼你能不能節約一點?新新飯店的早餐要兩百六十八一個人呢。”
杜景說:“可以報銷。”
周洛陽:“家屬不能報銷,你自己說的。”
杜景:“假裝是我助理吃的,公司不會查得這麼細,隻有火車票這種實名消費不能報。多吃點,你比以前瘦了。”
周洛陽:“……”
杜景:“不想回學校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