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記憶?周洛陽有點混亂,實在太奇怪了。
“是你嗎?”周洛陽又問。
一年多前,唯一知道他電話的一方,隻有杜景,畢業後他就換號了。
周洛陽低聲說:“我在約好的地方等你,杜景。”
杜景掛了電話,周洛陽拿著手機,站在寢室裡,不久後,背上運動挎包,離校。
他坐上最近一班高鐵回到了徽州,同時給父親打了個電話。
無人接聽。“快接電話……”周洛陽自言自語道,“接電話啊!”
父親的電話怎麼打也打不通,周洛陽又給樂遙打,樂遙那邊也沒有接。
“樂遙,”周洛陽說,“你也回來了嗎?你在嗎?接到語音留言以後儘快回複我,你們在什麼地方?”
周洛陽掛了電話,望向落地窗外,已經天黑了。
他又給祖父打電話,那邊倒是接了,是他的姑姑。
“爺爺還好嗎?”周洛陽問了幾句祖父的情況,對方簡短地回答了,顯然姑母最近幾天也沒有去看爺爺,隻將老人家扔給陪護。
她問他什麼時候回來,周洛陽本有許多話想問,卻什麼也沒法說,突然打電話回家問一塊表,徒令人起疑。
淩晨他買了當天下午回宛市的機票,夜十點,降落在宛市機場。
開機後,周洛陽再嘗試著打父親的電話,這次接通了。
“喂,洛陽?”
父親的聲音來得猝不及防,瞬間讓周洛陽有些不知所措。
那聲音在許多年中,已化作了久遠的記憶。還記得最後一次與父親通電話時,周洛陽的心情非常糟糕,緣因他沒有前來參加兒子的研究生畢業典禮。
但周洛陽向來不太會表達激烈的情緒,心裡有氣卻沒有發泄,隻和和氣氣地說了幾句,並冷漠地掛掉了電話,這是他能表達的最大限度的憤怒。
“對不起。”周嵩在電話那頭說,“今天已經畢業了吧。”
周洛陽站在人來人往的機場,忽然就哽咽起來,眼淚淌下,雙眼通紅。
“洛陽?”周嵩在電話那頭再次問道,“沒事吧?”
“沒有。”周洛陽低聲說。
周嵩聽到大兒子的聲音,帶著歉疚,說:“你現在在哪兒?回家了?”
“在宛市。”周洛陽原本有許多話想說,在這一刻,腦海中卻空空如也,“過來看看爺爺。”
“嗯。”周嵩答道,“我剛談完
點事,在開車回家的路上,樂遙和你阿姨去度假了,你考慮好我的提議了嗎?”
在研究生畢業前,周洛陽也與父親通過一次電話,父親提議他到東京去,協助他打理生意,自然被周洛陽拒絕了,當時的他半點不想為繼母、弟弟打工,這令他覺得自己像個外人。
於是周嵩退而求其次,讓周洛陽帶著他的朋友,一起到日本來旅行。
這個朋友,說的當然是杜景。
現在想來,周洛陽總覺得
父親似乎知道什麼,甚至在他們尚未確定關係的大學時代,仿佛他隱隱約約察覺到,兒子有喜歡的人了。
“杜景走了。”周洛陽說。
他朝父親提過有限的幾次,卻沒有告訴他杜景的名字。
“哦,他叫杜景嗎?”周嵩說。
周洛陽聽得出周嵩在東京開著車,正在車水馬龍的夜色裡回家。
“開車注意點。”周洛陽說。
“不礙事,東京很堵。”周嵩說,“為什麼走了?”
“退學了,”周洛陽說,“一年多前退的學。上一次說到他已經很久了,你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周嵩答道:“因為你從來不向我提起你的朋友,他是唯一的一個。”
父子二人都沒有說話,在電話裡沉默了一會兒過後,周洛陽忽然道:“爸爸。”
周嵩嗯了聲,周洛陽本想告訴他發生在一天之後的、羽田機場的車禍,但想得很簡單,事到臨頭,又要怎麼開口?
“怎麼了,兒子?”周嵩輕鬆地問。
“你……”周洛陽想來想去,他沒法告訴父親,自己是從未來回來的,為了提醒他,二十個小時後將會發生一起車禍,他與他的妻子會在車禍中喪命,隻有小兒子活下來並落得截癱的下場。
“你車上有交通平安的禦守嗎?”周洛陽問。
“有一個,”周嵩說,“在清水寺裡求的。怎麼了?今天為什麼突然提到這個?”
“不……”周洛陽想了想,答道,“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你了。”
周嵩又嗯了聲,周洛陽歎了口氣,說:“夢見你來羽田機場接樂遙和阿姨,在回去的路上……”
他用了另一種方式來提醒周嵩。
周嵩說:“之後呢?”
周洛陽說:“之後我收養了樂遙。”
周嵩笑道:“他健康平安長大了嗎?”
周洛陽答道:“不算太健康,但終歸是長大了。”
周嵩說:“那就好。”
兩人又沉默了一會兒,周嵩忽然又說:“我怎麼覺得今天的你不太像你?”
“不像我還能是誰?”周洛陽說。
“像長大的你。”周嵩打趣道,“該不會是另外一個未來的你,回到現在,來提醒我注意開車吧?”
周洛陽:“……”
父親那話純粹是無心之言,片刻後又道:“我會注意安全的,不為了我自己,也為了樂遙。”
周洛陽說:“你倒是看得很開。”
東京的夜景五光十色,周嵩看著反光鏡下掛著的禦守,說道:“可是啊,兒子,佛家不也常說麼?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聽到這話時,周洛陽的眼前,仿佛奇異地浮現出了在吳哥窟裡,梵天威嚴而莊重的麵容。
“……無所謂生,也無所謂滅。”周嵩說,“如果命運真的如此,那麼接受命運的安排,是最好的選擇,對不對?”
周洛陽嗯了聲,父親一向對許多事看得很開,哪怕感情、家庭,對他來說,也常用緣分二字解釋。
“沒什麼了。”周洛陽沉吟片刻,又說,“因為這個夢,所以決定給你打電話。”
“苟咩納塞,”周嵩忽然說了句日語,“沒有去參加你的畢業典禮。”
“不、不,”周洛陽答道,“沒有關係,是真的沒有關係。很高興你們能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我愛你,爸爸。”
周嵩那邊安靜了,周洛陽想了想,又說:“杜景也許明天會回來。”
周嵩答道:“那麼你總得安排他,過來大家見見麵,喝杯酒。”
“好的,”周洛陽答道,“隻要有機會。”
“一言為定。”周嵩那邊帶著笑意。
“一言為定。”周洛陽掛了電話。
他拿著手機,麵朝長長的出租車流,光影晃動,猶如大千世界裡夢幻的閃光。
他看見了三個未接電話,試著回撥,卻是空號。是杜景嗎?周洛陽心想,叫了出租車,直奔爺爺的家。
那棟單元樓一如既往,六樓,周洛陽按下門鈴前,忽然就有種不真實感――這一切是真的嗎?
他半晌不敢按下門鈴,無數個念頭逐一生出,又無聲無息地湮滅。回到這一天後,是不是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斯瓦坦洛夫斯基的回溯,正相當於無償贈與了他們又一次,已被演繹的人生?
他沉吟片刻,最終按下了門鈴。
“來了!”保姆過來開了門,隔著防盜門看見周洛陽時,相當意外。
“是洛陽?”保姆說,“你怎麼也回來了?”
“剛辦完畢業手續。”周洛陽說,“爺爺還好嗎?”
“剛睡下。”保姆說,“我去看看……”
“彆叫他了。”周洛陽一陣風般進去,輕手輕腳地打開房門,見祖父正在床上睡著。
他的麵容是如此熟悉,一如周洛陽與他互相陪伴的無數個日日夜夜。
他來到床前,跪了下來,握著爺爺的手,安靜地待了很久,低聲道:“爺爺,我還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辦,我也希望……能和你待在一起。”
可人總會離開,大千世界,來來去去,萬物川流不息,人生亦不過如是。
“我來找點東西。”周洛陽到得廳內,朝保姆說。
保姆點點頭,坐到沙發上織毛衣,看電視。周洛陽進書房,內裡有祖父大半的藏品,還
有一部分在倉庫裡。
“在哪裡呢?”周洛陽自言自語道。
他記得樂遙說過,在他六歲時,祖父去日本探望他,還戴過這塊表,但那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他拉開書櫃的門翻看,再看抽屜,轉頭望向保險櫃。
不,不在那裡。周洛陽清楚地記得,保險櫃裡都是票據、房產證以及一些古董的鑒定證書。家裡隻有他和爺爺知道密碼。
“你在找什麼?”保姆說。
“沒什麼,”周洛陽答道,“你忙吧。”
他跪在保險櫃前,按了幾下密碼,櫃門彈開,伸手進去摸了一圈,沒有。但裡頭有曾祖父的那本黑皮筆記本。
他翻了幾頁,忽然發現了某個本該殘缺的地方,赫然出現了不該出現的東西。
原本在記錄凡賽堤之眼的第二頁,他曾經看過,確認被人撕掉了,現在,它則好好地留著。
上麵寫了滿滿一頁的俄文――墨水字跡已泛黃,是曾祖父留下的。
他撕下那一頁,將黑皮筆記本放回,這一刻,兩段時空仿佛發生了奇異的交彙與重疊。
但他沒有多想這個問題,徹底檢查過,還有一張曾祖父周遠褪色的黑白照片。
曾祖父生前與他有相似之處,也許正因如此,爺爺才特彆寵愛他。
他起身到客廳,保姆抬頭看了他一眼。
他想問問那塊表收到什麼地方去了,自從祖父生病後,親戚們就常來家裡東翻西找,給保姆塞點錢,便堂而皇之地瓜分爺爺的藏品。保姆一來不想管他們的家事;二來也沒立場管。
但此刻周洛陽忽然生出一個念頭,想到了不合理的地方。
“為什麼說‘也’?”周洛陽想起了開門時保姆說的話,“今天還有誰來過?”
“你弟弟和你阿姨。”保姆有點詫異,說,“你不知道嗎?我以為你們說好了。”
周洛陽:“……”
“還有誰?”周洛陽的聲音發著抖,說,“我爸爸也來了?他們自己來的?”
“你爸沒有回來。”保姆說,“那個日本小孩和你一樣,也在找東西,傍晚走的。”
“他帶走了什麼?”周洛陽說。